第35章 第三十五章(1 / 2)

天气预报说, 这周的雨量或创江州十年来新高。

往年即使是入夏时分的黄梅季,也没这么多的雨水。

地面一直淹着,小花坛边的砖缝里都浇出了土, 踩上去咕唧咕唧的。

气温始终徘徊在二十上下。

热的时候又潮又闷,稍微降几度, 斜风冷雨, 季节错乱, 逼着人穿外套。

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开着和外面差不多温度的空调,里面的学生个个裹着长袖。时舒觉得太浪费电了。闻京嚼饭不耽误说话,切了声, 说,关了你肯定嫌闷。时舒叹气,扒拉碗里的米粒,不说话了, 看上去颇有点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苦闷。

一伙五个人干饭,就他慢吞吞, 吃饭跟上刑似的。最后四个人看着他喝汤。主要梁径很坚决,海带汤一定要喝完。闻京不想等他,干完直接走人。方安虞后面也不等了, 他赶着回去吃自己带来的零食。原曦倒是想等,但她等着等着,就觉得梁径脸色越来越不好, 直觉两个人又要因为吃饭喝汤这种无聊的事吵架, 也端起盘子溜了。

小时候遇上天气一直不好, 时舒胃口也会不好。

跟地里的植物似的, 看上去不挑不拣, 实则特别讲究光照和雨水——晒得太多旱死,浇得太多淹死。

这也许跟他幼年很长一段时间常被舒茗领着晒太阳有关。

女明星的养生很不一般。

定时定点晒太阳、蔬菜榨汁一口闷、还有各种穴位瞎按......她没什么戏拍、带时舒的那几年,时舒特别快乐,因为每天都在尝试新事物。很小的年纪,看什么都觉得惊奇,喜欢妈妈喜欢得不得了。

那个时候,舒茗事业上的落寞在儿子的无限崇拜里获得了一点点的补偿。

到了安溪,时舒也会定时定点搬着小板凳去院子里晒太阳。

远处,喷泉开得冒彩虹,他站在板凳上叫在三楼小书房看书的梁径:“梁径梁径——要不要晒太阳?梁径——要不要——下来——晒——太——阳——啊——?”

一口气喊完,低下头好一会不作声。

亮晶晶的日光落在手心,时舒自顾自地小声赞叹:“好大的太阳啊......”

其实他是想舒茗了。

彻底断奶后,舒茗正式开始接戏。时其峰事业攀升,天天飞来飞去。暑假把他放在安溪梁家,慢慢成了夫妻俩仅剩的不谋而合。

梁老爷子坐在堂屋里喝茶,闻声笑了笑,抬头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时舒小小一个人,粉雕玉琢,站在小板凳上,仰着头眯着眼,很耐心地等梁径下来。

梁径很快就拿着书本下来了。他跑得飞快,路过堂屋又放慢脚步。

前堂后院静悄悄的。

梁径想把躺椅搬到院子里,因为时舒肯定会在太阳底下睡着。但他还小,搬起来比较吃力,他小心翼翼搬着,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

搁躺椅上的书本很快成了时舒盖在脸上的遮挡。

躺椅很宽,他窝在梁径怀里,睡得暖洋洋。

梁径根本睡不着。

他一会默背书,一会又出神地看远处溅落在草坪上的水珠,晶莹剔透的,这样慢慢也能眯一会。

时舒一觉睡得浑身舒坦,他一觉睡得四肢僵硬。

不过梁径很喜欢这样的时舒。

露出来的一只耳朵被晒得浅红,摸上去软乎乎的。后颈微弯,白皙粉糯,很依赖地挨着他。洗发水的香气、紧贴的皮肤上温软柔滑的触感,还有干燥热烈的阳光,这些一起组成了一个时舒。

安安静静睡觉晒太阳,沉睡入梦的时候,就连呼吸的频率都十分可爱。

很小的时候,梁径就知道,养一个时舒,需要很充裕很充裕的阳光。

如果光照不足,时舒就不大好。

有一年安溪也老下雨,哪哪都潮哒哒的。

明明江州地理位置在北,但那年也十分潮湿。

时舒从坐上饭桌就开始数米粒,眉毛耷拉,眼睫虽然一如既往弯弯翘翘,但始终垂着,特别没精神。梁老爷子饭桌上还是很讲规矩的,但不知道是因为不是自家的孙子,还是时舒看上去确实可怜,他也没说什么。毕竟只要饭桌上保持安静,不要“梁径”、“梁径”地叫唤——这一点他纠正过很多次——梁老爷子就很满意了。

屋外雨声渐小,望出去就是一片阴郁潮湿的灰天。

喷泉的影子模模糊糊,看不清棱角。

所有的光鲜亮丽、勃勃生机,通通消失不见。晦暗天光下,梁宅好像尘封的断壁残垣。

过往的佣人行色匆匆。

时舒数了一会米粒就开始抠桌缝,一手扶碗,一手很认真地给自己找事做,全神贯注的。

吴爷看得心疼。倒不是心疼时舒抠得乌漆嘛黑的指尖,是心疼那张桌子。梁家大大小小的家具都是能上拍卖场的,可经不起时舒这么找缝抠。

梁径早就吃完了,坐在椅子上眉头紧皱,盯着时舒一边磨嘴里几粒米一边瞅着桌缝三心二意。梁老爷子放下碗走后,他才说话:“你好好吃饭,饭都凉了。”时舒也开始说话,他说的时候指尖还在桌缝里无意识挠,“我吃不下了......”梁径很严肃:“你才吃多少啊。不行,要全部吃完。”时舒吓呆了,这可是一碗,好几千粒米呢。

桌缝挠得更紧张,时舒急了:“我真的吃不下了。”梁径无动于衷,小的时候他那张脸平静起来也是很能唬人的,他看着时舒,说,不行。顿了顿,又重复,要全部吃完。时舒觉得梁径突然之间变坏了,也恼了,气鼓鼓:“我不想吃。”他俩你看我我看你,梁径毫无波动:“不吃完不许下桌。”时舒较劲,转身就要下桌,被梁径一把摁住,说话凶得吓死人:“不许!”转过脸来的时舒张了张嘴巴,下秒就哭了,眼泪巴巴的,仰头嚎:“我要回家!”梁径顿时懵了。

厨娘进来端汤去热,见梁径手忙脚乱哄人,笑得不行,跟吴爷说:“小人哄小人,蛮好笑的......”

梁径捉也不是,碰也不是。他伸手去给时舒擦眼泪,时舒挥开他的手,趁机溜下桌,跑得老远——他小时候可精了。跑得远了,扭头朝梁径看,脸上哪还有什么眼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警觉得很。

梁径每次都被他骗,也有点生气,沉着小脸,盯着他不说话。

檐下还滴着水,草坪上的水坑又大又圆,时舒踩在水坑里,头顶的乌云飘来飘去,就是不见太阳的踪影。

原曦来找他俩的时候,两个小人因为中午的事还在闹别扭,谁都不理谁。

梁径虽然不理时舒,但看得紧,时舒去哪他都要看着。

原曦和梁老爷子打了声招呼,上楼找书看,时舒就跟她一起走,看都不看身后的梁径。原曦感觉自己有点被动,她翻了几页书,时舒不是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就是凑过来装作很想和她一起玩的样子——实际上原曦早就看穿了,他就是想气梁径。原曦站在书柜前叹气,跟时舒讲道理:“你不吃饭,你还怪梁径。不吃饭会生病的,你应该听梁径的。”

——其实很能理解闻京为什么会怕原曦。

当然大部分原因可以归为原曦和每位家长建立的良好联系。但本质上,原曦是他们几个里最会以理服人的。小时候闻京犯的浑,在原曦那里,道理早就列得明明白白。

也不是说梁径不会摆事实讲道理,但他对上时舒,方向总是会被扯歪。因为时舒会首先觉得,你对我不好了。然后梁径就顺着这么一个歪道理,拿他没办法,一边生他的气,一边生自己的气。

时舒立在原地,垂着头不说话。过了会,很受用地点了点头。

身后,梁径更生气,他觉得时舒听原曦的,怎么就不听自己的?越想越气,他动静很大地走了。

时舒扭头,有点慌。

原曦拍拍他的肩,叹气:“你们男生好幼稚啊,吃饭都能吵架——闻京更幼稚,他吃饭能把自己呛哭。”

时舒惊讶,注意力被转移:“哭?闻京哭啦?”

原曦捧着书本一副世外高人的点评模样,轻声:“嗯,昨天。他说自己要死了,属于意外死亡。我跟他说,意外死亡不会让你有说话的机会的。他就生气了,现在还在生气——你们男生这么容易生气吗?”原曦女王睥睨道。

时舒:“......”

时舒不知道说什么,他视线移到原曦手里的成语故事绘本,指着角落里的一个故事小人,忽然乐了:“原曦,你看这像不像闻京?”

原曦:“......”

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没完没了,空气中湿度增加,手里的书页都变得软塌塌。

“可是梁径不理我了......”时舒在地板上盘腿坐着,两手托着下巴唉声叹气:“怎么办啊......”

原曦也在一旁坐下看书:“解铃还须系铃人。”

时舒:“什么意思啊。”

原曦面无表情:“别吵我看书。”

时舒:“......哦。”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去找梁径了。

梁径就在楼下,见他下来,只扭头看了他一眼。

中午的光景,天色还是青灰,屋内屋外的光线都暗暗的。

梁径沉着脸,抿着唇,背影很坚决。

时舒绞着手指头走过去,走到一半,觉得指头有点疼,他站住脚不动了,低头仔细研究先前抠桌缝的指尖。

梁径好一会没听见动静,等了等,实在等不住,就转身看他。

时舒一副很愁苦的样子,低头瞧自己指尖,不知道在干嘛。明明年纪那么小,表情却非常丰富,一下就能把梁径目光吸引住。

梁径慢慢走过去,先看看时舒的脸,然后凑过去看他的手指头,粉粉的小指甲盖下,指腹黑了小块,指甲缝里也黑黑的。

“怎么了?”

时舒:“好疼啊.....一压就疼。”这种疼痛很细微,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很了不得的样子。

梁径把他的手握过来:“我看看。”

“嗯。”时舒很乖地让他看。

——这个时候的乖巧,只要梁径长点记性,就知道是时舒惯用的缓兵之计。

他看着梁径认真帮他研究的样子,讨好:“梁径......”

梁径看到似乎有东西扎进了时舒的肉里,他分神很好说话地回他:“嗯。”

“你还生气吗......我不生气了。”时舒很快地说完,偏头仔细打量梁径始终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漆黑眼睫垂下,眼底的神色也看不清楚。

梁径不说话。

时舒有点忐忑:“是不是还生气......”

梁径还是不说话。

时舒也不敢说了。

过一会,梁径带他去找吴爷:“让你瞎抠。木刺扎你了。”

时舒手被他拉着,他跟在梁径后面,想了想,很机灵地继续讨好:“你看我都遭报应了,你就别生气了。”

话音刚落,梁径突然站住脚,语气很不好:“你瞎说什么。”

时舒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他了,无奈:“你看我不听你话,老天爷都生气——”

梁径转身,看着他好像要揍他,他厉声道:“闭嘴。”

时舒马上闭紧了嘴巴。

这个时舒才真的有些怕他。

眼前的梁径和之前的梁径一点都不一样,虽然都是生气。

之前那个,时舒觉得只要自己上去拱拱,梁径就会多云转晴。而眼前这个,时舒觉得,要是自己再发一个音,梁径就会上来咬自己——为什么是咬呢?因为他发现梁径阴沉至极地盯着自己的嘴唇,下颌骨都恨得僵硬了。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雨又接连下了好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时舒也没好好吃饭,他的胃口好像被天气封印了,整个人没出什么大毛病,就是一直没精打采的。

但梁径也没再逼他。

反正饿的时候愿意吃就好了。

......

窗外的雨就没停过。

玉兰早就被打没了,掉下来泡在水坑里,浅黄色的痕迹蔓延在雪白的花瓣上,透出一点点腐烂的气息。

理科一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生物课。

生物老师在讲台上给他们复习光合作用,顺带区分细胞呼吸。

全班都听得三心二意。

时舒趴桌子上瞧着窗外,梁径坐的靠窗,他就这么一边看看他,一边走神看窗外。

整个人跟菜地里蔫了的豆芽一样,垂头丧气。

方安虞扭头瞧见,笑着小声:“你是不是缺叶绿体啊?还是缺转化酶?”

时舒枕着手臂没理他,他现在是能趴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能原地站着不动就坚决不会走几步。

“——方安虞!这么喜欢说?那你来说说,光反应需要什么条件?”

方安虞一下站起来,低头准备翻课本。

生物老师不满:“上学期学的就忘光啦?快说!”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方安虞说得磕磕巴巴。

时舒躲他后面直乐,趴着还是没动。

梁径摸了摸他额头,时舒笑了下,桌子底下去摸他的手,梁径就把他的手握住了。

最后一节课上完是班会。

天色已经全暗。

雨下得更大,铺天盖地的。路灯还没来得及亮起,视野里乌漆嘛黑。气温一路下降,完全看不出是入夏的气候。

然而,这种气候异常并没有引起江州市民太多的关注。

毕竟高考就在眼前。

大家开始担心那重要的三天会不会也这么下,交通会不会受影响......于是,早在三四天前,通往各大考点的主干道上陆续设置了考生专用通道。一排排鲜明醒目的黄色地标,出了附中校门就能看到。

班会上,老王提醒他们这几天不要去专用通道那瞎逛,有些地方还在施工,保不齐一个脚滑,一个摔跤的。

方安虞不解,小小声:“那边有什么好逛的......都是砖头水泥......”

老王耳朵尖,眼锋扫到方安虞,呵呵一声冷笑:“这你就要去问文科三的何烁了。他觉得好玩!玩得尾巴骨都裂了——对了,你、还有你后头那个趴着的!怎么?高二就坐不直了?那高三我是不是得给你整副担架?时舒!”

时舒吓得跟鼹鼠似的猛抬头。

全班一阵哄笑。

老王瞪他一眼,接着说:“你们不是和三班那个闻京关系好?何烁尾巴骨摔地上的时候,他也在,方安虞你去问问,还有时舒,你俩一起问问——问问他砖头水泥有什么好玩的。”

方安虞:“......”

时舒:“......”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后天——”

老王沉下语气,顿了顿,环视全班。

果不其然,大家的表情隐隐兴奋起来。

“学校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大礼堂成年礼,下午各班组织活动——我说你们起个什么劲?!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知道啊?下周这个时候,你们就是高三了!高三!懂吗?!看看你们一个个的......懂个屁!”

老王越说越嫌弃,干脆不说了,摆摆手,语气虚浮:“回吧回吧......到时候有你们哭的——李新哲,跟我来”,他叫上班长,背手走了出去。

时舒长出口气,又趴回了回去。整个人懒洋洋的,两手伸平,下巴磕在摊开的书本上,眼睛要闭不闭。

梁径摸了摸他没精打采的脑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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