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尽很少见宋乔曦哭。
除了她还很小的时候, 六岁那年,宋乔曦还是颗软软糯糯的小团子,因为他要去住锅炉房哭成了泪人儿。
楚尽还记得, 当时宋乔曦哭红的大眼睛, 白净软糯的小脸蛋涨成粉色。
糯团子饱满的额头, 贴了几缕被汗打湿的小卷毛,小小软软的一团, 趴在旧家刷成绿色的墙裙上, 梨花带雨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可怜。
一靠近,就可以闻到她身上甜腻腻的奶香味儿, 团子打着哭嗝看他的样子, 楚尽到现在都记得一清二楚。
剩下的一次,就是宋乔曦九岁那年, 因为乔阿姨一句玩笑话, 以为他要“娶媳妇”掉了几滴金豆豆。
可宋乔曦那两次掉眼泪,很快就哄好了。
他很少见宋乔曦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算摔疼了,偶尔被爸爸妈妈骂了, 被老师说两句, 她也从来不会像大院儿里其他小女孩一样瘪嘴哭个不停。
宋乔曦像一颗小太阳,她爱笑, 总是笑着散发光芒。
爱哭的娇气包, 不是她身上的标签。
男孩尽量稳住神态, 脑子里迅速想该怎么办。
上一次安慰她,还是曦曦六岁的时候, 当她知道自己不走了, 很快就停住了哭泣。
但秋梦姐姐的病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楚尽在锅炉房也听到了居委会几个大妈的讨论,心里同样五味杂陈。
“楚尽,你有没有办法哇,高大妈她们说,秋梦姐姐活不过二十岁,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宋乔曦瓮声瓮气地低着头,看样子,还在压抑着情绪,不让自己大声嚎哭,“她们说秋梦姐姐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心脏病,治不好的,说夏伯伯他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像是终于憋不住了,宋乔曦越说越难过,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楚尽眼看着豆大的泪珠从她大大的杏眼滑落,从眼睛快速滑到下巴,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挂在下巴上,身子一晃,再“吧嗒吧嗒”掉落到胸口的衣襟。
“楚,楚尽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怎么才能救救秋梦姐姐呀,我,我不想秋梦姐姐死掉,呜呜呜”
宋乔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揪住楚尽的衣袖,晃呀晃。
他抓住宋乔曦的手,小姑娘的手很烫,软软的,手心微微冒汗。
楚尽心里也难受,秋梦姐姐对他也很好,但是他明白,夏秋梦对宋乔曦的特殊意义。
曦曦“环游世界”的梦想,是秋梦姐姐送给她的,曦曦长大后想要学摄影,是秋梦姐姐启发她的,曦曦的英语,秋梦姐姐是她的第一任启蒙老师。
在这个小姑娘心里,对未来的憧憬,都是这个温柔耐心的大姐姐,用包容和支持在引导。
“你别怕,别胡思乱想,高大妈她们说的不一定是对的。”斟酌了一下用词,楚尽清清干涩的喉咙,捏捏她的手心,“我先拿个毛巾,帮你擦擦脸好不好”
宋乔曦摇摇头,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就算和楚尽在一个屋里,也不想让她松开自己的手。
她太难过了,难过到没办法压抑心中一丝一毫的情绪。
此时此刻,她两辈子的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惧。
这种恐惧和“世界末日”的恐惧,完全不同。
“世界末日”,是全世界的人一起消失,在宋乔曦心里,会认为大家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
可如果,只是身边熟悉的人消失不见,她没办法接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一只手紧紧攥住楚尽的手,不让他离开半步,另一只手用力揉揉眼睛,宋乔曦抽噎着说:“你,你别走,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楚尽叹口气,身子一直扭着,侧坐在床边。
他反手握住宋乔曦的手,尽量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柔和一些,“我不走,可是你一直哭,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怎么想办法呀”
眨眨眼,宋乔曦紧紧握住他的手,低着头,下巴上的泪珠不再往衣襟上低落,眼泪一颗颗砸到楚尽的床单上。
楚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调节情绪,就安安静静陪宋乔曦坐着。
直到宋乔曦的呼吸逐渐平稳,虽然还打哭嗝,嘴唇还微微颤抖,不过她握住他手的力道终于松快了些。
忽然间,楚尽被攥得微微发酸的手掌被宋乔曦松开了。
她两只手胡乱摸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抽噎两下,一只手碰碰哆哆嗦嗦的下嘴唇,动了几下,白糯米一样的小牙齿终于咬住自己的下唇。
“我,我不哭了,我听你的。”
宋乔曦可怜兮兮地说。
宋乔曦眼睛很大,眼皮哭肿了,鼻尖儿哭得通红。
不光哭肿了眼睛,在腊月的天儿硬生生哭出一头薄汗,毛绒卷曲的额发湿漉漉的。
仿佛又回到了她六岁那年,额发打着卷儿,贴在她饱满的额头和带着轻微婴儿肥的脸蛋。
“秋梦姐姐的病,是先天性心脏病,之前姐姐就和我们说过,夏伯伯还有阿姨都告诉过我们,对不对”
楚尽沉思片刻,轻声对宋乔曦说。
“嗯”
重重地点点头,宋乔曦大眼睛又滑出两滴泪珠。
伸手替她抹掉,楚尽接着说:“刚才高大妈她们说的话,我听到了,很多事情她们说的不对。有时候,夏伯伯他们会来居委会这边,我听到过他们的谈话,夏伯伯说,秋梦姐姐的心脏是可以动手术的,只是手术难度和风险比较大。医生建议如果保守治疗有用,手术的计划就暂缓,手术如果成功了,秋梦姐姐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那,秋梦姐姐是能治好的吗她可以长大,可以结婚,可以生宝宝刚刚那个大娘说姐姐不能结婚,如果不能结婚,立冬哥哥可怎么办啊”
胡撸了一把额头湿漉漉的碎发,宋乔曦焦急地问。
“肯定可以治好的,她能平安长大,会穿婚纱成为很漂亮的新娘子,也会有自己的小宝宝。你别听那些大娘的话,她们是医生吗她们又不是医生,很多东西都是道听途说,背后嚼舌根。”
楚尽说完,稍微动了一下,看宋乔曦情绪稳定了不少,想用热水烫一块毛巾,给她擦擦脸。
“我刚才,在秋梦姐姐家楼下,碰到立冬哥哥了。”宋乔曦不哭了,轻声说,似乎又有点难过,“我看到立冬哥哥在楼下抽烟,他还不让我告诉姐姐,我答应他了,立冬哥哥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你别担心,既然答应程立冬了,这件事就不要告诉秋梦姐姐,心脏病的病人不能情绪过于波动。程立冬是大老爷们,会自己调整好的,这是他的责任。”
楚尽站起来,走到毛巾架旁边,从地上拿起干净的搪瓷盆,往盆里倒上热水。
用手试了一下水温,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泡上,来回摆了两下之后拧干。
宋乔曦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拧过身子,两只手撑着坐在床边,偏头看楚尽穿着白色毛衣的背影忙前忙后。
小孩子心思单纯,信任的人说的话,会无条件相信。
楚尽是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妈妈以外,最信任的人了。
他这么厉害,什么都会,也懂得多,楚尽的话总让宋乔曦觉得安心。
把头又垂下来,宋乔曦晃着两条腿,又把秋梦姐姐和她说的话想了一遍。
姐姐说,让她帮忙拍立冬哥哥的照片,还说让她好好学数学,不要偏科。
一定要听秋梦姐姐的话,在姐姐去北京看病的这段时间里,好好把数学成绩提上去。
这样等秋梦姐姐回来,如果知道自己数学成绩提高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抬头。”
楚尽手里拿着热腾腾的毛巾,出现在她跟前。
她乖乖仰起脑袋,热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让宋乔曦哭得难受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舒服。
擦完脸,楚尽手里拿着一瓶绿色的小蘑菇孩儿面面霜,拧开后在她额头,眉心,脸颊和下巴点了几下,脸上是冰冰凉的触感。
“自己搓一下。”楚尽又用毛巾给她擦了一下手,很温柔地说。
两只小手在脸上胡乱的拍,曦曦一边拍一边摇头晃脑地说:“嗯,我不难过了,我要给秋梦姐姐加油,给她打气,让她有信心可以战胜讨厌的心脏病。”
“这才对,我们不是医生,能做的就是给秋梦姐姐做精神方面的后盾,其他事情要交给专业的医护人员去做,”楚尽手指点了一下宋乔曦额头,“以后高大妈她们的话别随随便便就信了,你信她们还是信医生”
“知道了啦”
这会儿宋乔曦也知道理亏,不再嘴硬。
第二周,宋乔曦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编了一条红蓝相间的幸运手链。
提前让爸爸打听好,夏秋梦周六要去北京。
秋梦姐姐去北京的前一天,宋乔曦先拿着幸运手链在锅炉房里转悠一圈,让“小五人帮”每个人都给手链吹一口“仙气儿”。
“要真心的祝福哦,好运也可以,平安健康也行。”
宋乔曦举着手链在伙伴们面前,轮流让他们许愿。
丁淼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对手链吹了一口气儿,“我希望秋梦姐姐可以快点好起来,我把好运气送给她,等姐姐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给我们拍合影了。”
“我希望秋梦姐姐和我一样强壮,吃嘛嘛香,等她从北京回来,一口气儿上五楼不费劲呼呼”
王君洋眨眨眼睛,收起平时调皮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着搞笑的广告词儿,之后对着手链“呼呼”吹气。
“我祝秋梦姐姐像龟仙人一样长寿,可以活到三百岁”
丁一做出龟派气功的动作,对着手链“施法”。
“秋梦姐姐才不要像龟仙人”
丁淼敲了丁一脑袋一下,丁一嗷嗷叫着躲避着姐姐的“追杀”。
宋乔曦对丁一“略略略”吐舌头,“让你这么说秋梦姐姐,看淼姐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把手链拿到楚尽面前,看着他黑不见底的眸子举起手臂。
楚尽对着手链轻轻吹了口气,微微低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小片阴影,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希望秋梦姐姐这次去北京,一切顺利,平安归来。”
“好啦”
宋乔曦一拍手,从衣服兜兜里掏出一只红色,带抽绳的绒布袋子。
小袋子是她央求妈妈缝的,把手链小心翼翼放到袋子里,系紧抽绳,打了一个蝴蝶结。
宋乔曦要把这一只寄托了满满的祝福和好运的手链,送给秋梦姐姐,希望她可以一直有好运气,平平安安归来。
千禧年腊月的一个周六,夏秋梦和她的父母,再一次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在开往北京的卧铺车厢里,靠窗而坐的美丽少女脸上挂着笑,时不时轻声和坐在一旁的父母说两句话。
她爸爸妈妈的表情透着担忧,而任谁都能看出带着明显病容的女孩儿,和他们说话时,反而带着安慰的神色。
少女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红蓝相间的绳编手链。
火车“哐当哐当”缓慢的开着,穿过隧道,穿过农田,穿过城市
北京,对这个家庭来说,意味着新的希望。
这个叫夏秋梦的女孩抬起手腕,对着撒进车厢的阳光,仔细观察手腕上的手链,苍白的面容露出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呀,曦曦,姐姐一定会努力的。”
自从老夏家的闺女去北京看病之后,宋建国和乔琴惊讶的发现,自家闺女对数学的热情格外高涨。
宋建国这天回家早,一进门就听到闺女的呼唤。
他推开宋乔曦房间的门,看到闺女坐在书桌前认认真真的写数学作业,头也没抬起来,随手递给他一张书单。
接过来一看,嚯
好家伙,上面全都是数学辅导书和习题册的名单。
他看完小纸片上列的单子,放下纸片,饶有兴趣地弯下腰捏捏宋乔曦的脸蛋,“怎么最近这么热爱数学啊我就说嘛,我闺女这么聪明,咋可能学不好数学数理化都是纸老虎,你爸爸当年数学学得可好了”
“那你咋读的中文专业”
宋乔曦从数学卷子里抬起头,对爸爸吐吐舌头,调皮地问。
“哎呀,因为你爸爸我热爱文学创作呀,才选择的文科,但是不代表爸爸理科不好,我是全能人才,文理通吃当记者可是爸爸小时候的梦想,我写的报告文学可是拿过不少奖,”宋爸爸说起自己对文字工作的热爱,能滔滔不绝讲上好久,被闺女一问,接着打开了话匣子,“来来来,爸爸给你说道说道”
他坐到宋乔曦的床尾,放松地用手臂撑着身体,脸上洋溢着得意地笑。
“老爸,打住打住”宋乔曦举起手里的自动铅笔,对着爸爸挥舞两下,“我还有好多数学题要做呢,今天就不听你讲过去的故事了。”
宋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嘴巴半张着,心里莫名泛酸。
他看着曦曦埋下头,认真地在演算纸上一步一步写计算公式,嘴巴里轻声嘟囔着解题步骤。
望着宋乔曦的侧颜,宋建国忽然间发现,闺女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天天在跟前,有时候不仔细看注意不到孩子的变化。
曦曦之前圆嘟嘟像小苹果一样,毫无线条感的脸蛋,现在竟然可以看到清晰的下颚,脖颈也拉长了一样。
卷翘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着,小巧俏丽的鼻子从侧面看变得挺拔。
闺女握笔的手指,都不再是短短粗粗的小肉手,手背上的窝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见了。
不得不承认,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开始抽条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肉呼呼软糯糯的。
宋乔曦,不再是那个白白嫩嫩的小糯团了。
虽说个子还没开始蹿,外表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可五官已经开始往小少女方向发展。
再回想一下,闺女刚才和他说话的语气。
虽说没有不耐烦,可还是带着点“非诚勿扰”的感觉,很明确的对他表示了自己现在很忙,不要打扰她的意思。
又回忆了一下,最近在饭桌上,曦曦和他提起学校的事情少了很多,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在饭桌上从头到尾都“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一样有说不完的话。
宋建国震惊了。
不会吧
难道,传说中的青春期要来了
他可没做好准备啊
这要是“青春期”来了,是不是意味着上了五年级,闺女班里的男生也有性别意识了。
自己闺女又长得这么好看,妈呀,学校里那一帮臭小子还不上杆子的来找自家闺女的“麻烦”
不行,宋建国决定,当天晚上要和媳妇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得提前给曦曦“上上课”,教她怎么避开青春期毛头小子的“骚扰”。
要是有不长眼的臭小子来找闺女,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宋乔曦刚演算完两道大题,伸个懒腰拉拉筋,一抬头,发现爸爸竟然还坐在床上没走。
疑惑地扭过头,她看到爸爸楞在那里,脸色不大好看,伸出手戳戳爸爸的胳膊,“老爸,你怎么了”
“啊,”宋建国这才反应过来,像个老父亲一样摇摇头,对宋乔曦挥了一下手里拿着的书单,“没事啊闺女,你好好学习,放心,这些书爸爸上刀山下火海都给你买回来”
说完,宋建国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她的房间。
“”
宋乔曦目送爸爸离开,一脸懵。
不是,今天爸爸的反应,好奇怪啊
她摇摇头,想起爸爸从小的各种人间迷惑“戏精”行为,不知道自己亲爹又是吃哪门子飞醋,或者幻想出什么“假想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