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警报可能就是真的了。”
aa对程心说,“你跟我们到木星背面去吧,星环公司要在那里建掩体工程的太空城。”
程心没有回答aa,而是问道:“‘星环’号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原来的‘星环’号,是新建的一艘小型恒星际飞船,行星航行状态时可乘二十人,恒星状态时乘五人,这是董事会特别为你建造的,可以作为你在木星的办公地点。”
行星际飞船与恒星际飞船的差别,就像内河渡船与大洋上的万吨巨轮的差别一样,当然区别并不是体现在体积上,恒星际飞船也有体积很小的,但与行星际飞船相比,它们拥有最精良的推进系统,装备着行星际飞船上没有的生态循环系统,且每个分系统都有三到四个冗余备份。
如果程心真的乘新的“星环”号到木星背阳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飞船都足以维持她一生的生存。
程心摇摇头,“你们去木星吧,你乘‘星环’号去,我不参与公司的具体事务,待在地球上就可以。”
“你只是不想成为少数能活下来的人。”
“我与几十亿人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同时发生在几十亿人身上,那就不再可怕。”
“我很担心你。”
aa抱住程心的双肩关切地端详着她,“不是担心你同几十亿人一起死去,我是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我已经遇到过了。”
“如果向着光速飞船的理想走下去,你肯定还会遇到的,可你还能经受得起吗?”
假警报事件是大移民以来最大的社会动乱,虽然很短暂,造成的损失也十分有限,但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却铭心刻骨。
在世界各地的上千个太空发射港中,大部分都发生了穿梭机从人群中强行发射的罪行,有一万多人死于核发动机的烈焰。
在太空电梯的基站也发生了武装冲突,与发射港骚乱不同,这种冲突是国家间的,部分国家试图派军队控制赤道海洋上的国际基站,只是由于假警报的及时解除才没有升级成战争。
在地球的太空轨道上,甚至在火星,都发生了民众群体争夺飞船的事件。
除了那些为自己逃命不顾众人死活的败类,在假警报事件中还发现了一件同样让公众深恶痛绝的事:在地球同步轨道和月球背面,有几十艘小型的恒星际和准恒星际飞船正在秘密建造中。
所谓的准恒星际飞船,是指拥有恒星际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但只装备行星际推进系统的太空飞行器。
这些建造中的昂贵飞船有些属于大公司,有些属于超级富豪。
这些飞船都很小,恒星际状态下,也就是在完全依赖生态循环系统长期生存的状态下,大多只能容纳几个人。
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长期躲在巨行星背面。
正在建设的太阳系预警系统只能提供约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如果黑暗森林打击真的到来,这点时间内,现有的任何宇宙飞行器都不可能把人从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处——木星,地球其实是孤悬于死亡之海上。
这是一个人们早就看清了的事实,假警报过程中的争相逃命,不过是被压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驱使的集体疯狂,其实没有意义。
目前长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万多人,大多是舰队木星基地的太空军军人,也有一部分掩体工程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里,公众无话可说。
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恒星际飞船一旦完工,它们那些暴富的拥有者就可以长期躲在木星的背阳面了。
从法律角度讲,至少在目前,没有国际法或国家法律禁止团体或个人建造恒星际飞船,在巨行星背阳面避难也不被看做是逃亡主义,但这里出现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在历史上,社会不平等主要出现在经济和社会地位领域,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基本上是平等的。
当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医疗条件的不均、因贫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灾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战争中军队与平民的生存差异等等,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占人类总数不到万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躲到安全之处生存下来,而剩下的几十亿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这种巨大的不平等都无法被容忍,更不用说在现代社会了。
这种现象直接导致了国际社会对光速飞船计划的质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后的飞船中,固然能够在黑暗森林打击中幸存下来,却不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生活,不管生态循环系统能够提供多么舒适的环境,毕竟是生活在寒冷荒凉、与世隔绝的太阳系外围。
但对三体第二舰队的观测表明,曲率驱动的宇宙飞行器加速到光速几乎不需要时间,光速飞船有可能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从地球航行到木星,这样,太阳系预警系统提供的预警时间就绰绰有余,那些拥有光速飞船的特权人士和超级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适地生活,打击到来之际丢下几十亿人一逃了之,这个前景绝对无法让社会接受。
假警报事件中的恐怖场景人们仍历历在目,大多数人都认为,光速飞船的出现可能引发世界范围的动乱,光速飞船计划因此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报的产生是由于超信息化社会对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应,它的源头和起因是太阳系预警系统第一观测单元发现的异常现象,发现异常现象这件事是真实的,只是这个发现与光粒无关。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太空前哨——太阳系预警系统
对于光粒,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恒星和三体星系被摧毁时观察到两次,对它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运行速度极为接近光速,对于它的体积、初始质量和接近光速时的相对论质量则一无所知。
但光粒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攻击恒星的最原始武器,仅凭其巨大的相对论质量产生的动能摧毁目标。
如果具备了将物体加速到光速的技术,只需发射极小质量的“子弹”即可产生巨大的摧毁能力,确实很“经济”。
有关光粒的最宝贵的观测数据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前取得的,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现象:由于光粒极高的速度,在与星际空间的稀薄原子和尘埃的剧烈碰撞中,会发出包括从可见光到伽马射线的强烈辐射,这种辐射有明显的特征。
由于光粒的体积极小,所以直接观察完全不可能,而这种辐射却能够被观测到。
初看光粒攻击是无法预警的,因为它的运行速度几乎是光速,与它自己产生的辐射几乎并行前进,同时到达目标——换句话说,观测者在事件光锥之外——但真实的情况却更复杂一些。
由于有静止质量的物体不可能完全达到光速,光粒的速度虽极为接近光速,但与精确的光速还是有一个微小的差值,这个差值使得光粒发出的辐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飞行距离足够长,这个差值将越来越大。
另外,光粒攻击目标的弹道并非绝对直线,由于其巨大的质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体引力的影响,弹道会发生轻微的弯曲,而这种弯曲比纯光线在相同引力场中弯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标时需要进行修正,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发出的辐射要长一些。
由于以上两个因素,光粒发出的辐射将先于光粒本身到达太阳系,这个时间差就是预警时间。
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是根据目前能够观测到光粒辐射的最远距离估算的,这种情况下,辐射超前光粒约一百八十个天文单位到达太阳系。
但这只是一种理想情况,如果光粒从近距离的飞船上发射,便几乎没有预警的机会,就像三体世界的命运一样。
太阳系预警系统计划建立了三十五个观测单元,从所有方向密切监视太空中的光粒辐射。
假警报事件两天前,太阳系预警系统一号观测单元。
一号观测单元其实就是危机纪元末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七十多年前,正是这个观测站首先发现了驶向太阳系的强互作用力探测器——水滴。
现在,观测站仍位于小行星带外侧的太空中,只是设备都进行了更新。
比如可见光观测部分,望远镜的镜片面积又增大了许多,第一个镜片的直径由一千二百米增至两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个小城镇了。
这些巨型镜片的制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带。
最初制造的是透镜组中一片中等的镜片,直径五百米,它造出后被临时用来把太阳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制造高纯度玻璃,继而造出了其他的镜片。
各个镜片成一排悬浮在太空中,透镜组延绵二十五千米,镜片间相距很远,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关的东西。
观测站位于透镜组的末端,是一个仅容纳两人的小型空间站。
观测站中的常驻人员仍然是军人与学者的组合,前者负责预警观测,后者从事天文学和宇宙学研究,因此,三个世纪前开始的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之间因为观测时间而发生的争执也延续了下来。
当这架有史以来最大的望远镜调试完成、第一次成功地获取一颗四十七光年外的恒星图像时,观测站中的天文学家威纳尔激动得像看到儿子降生一般。
与普通人想象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远镜在观察太阳系外的恒星时,能做到的只是增强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状,不管望远镜有多强大,看到的恒星都是一个点,只是亮了些。
但这时,在这架超级望远镜的视野中,恒星第一次显出了圆盘形状,虽然很小,像几十米外的一个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细节,但对于古老的可见光天文观测来说仍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
“天文学从此摘除了白内障!”
威纳尔热泪盈眶地说。
预警观测员瓦西里中尉却不以为然,“我说,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身份:前哨哨兵。
在过去的时代,我们应该是站在边境线上的木头岗亭上,周围是没有人烟的戈壁或雪原,我们在寒风中看着敌国方向,一旦发现地平线上的坦克或骑兵,就打电话或点狼烟通知后方说敌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这种哨兵的感觉,别总把这儿当天文台。”
威纳尔的眼睛暂时离开显示着望远镜图像的终端屏幕,向空间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见到远近飘浮着几块不规则的石块。
那是制造镜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残块,它们在冷瑟的阳光中缓缓转动,更衬托出太空的荒凉,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说的意境。
威纳尔说:“如果真发现了光粒,不发警报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反正也没什么用。
本来嘛,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完蛋是一种幸运,你却又要把几十亿人折磨二十四小时,这简直是反人类罪。”
“要是那样,我们俩岂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观测站接到舰队总参谋部的命令,调整望远镜方向,对三体星系进行观测,这一次威纳尔和瓦西里倒没有发生争执,天文学家对那个被摧毁的世界也很感兴趣。
各个悬浮的镜片开始进行位置调整,镜片边缘的离子推进器发出蓝色的光焰,只有这时,远方透镜的位置才显示出来,蓝色的光点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级望远镜的整体形状。
二十五千米长的透镜组缓慢转向,当望远镜指向三体星系方向时,透镜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后,各片透镜在轴向上前后移动进行对焦,最后大部分光点都熄灭,只有少数像萤火虫般间或亮起,那是镜片在进行对焦微调。
在望远镜的原始视野中,三体星系的图像看上去很平淡,只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图像经过处理放大至全屏后,显现出一片壮丽的星云。
恒星爆发已经七年,现在看到的是爆发后三年的景象。
在引力和原恒星留存下来的角动量的作用下,星云由凌厉的放射状渐渐变成一片柔和模糊的云团,然后被自转离心力压扁,显示出清晰精致的螺旋状。
在星云上方,还可以看到另外两颗恒星,其中一颗显示出圆盘形状,另一颗只是更远处的一个光点,只有从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动中才能分辨出来。
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两颗恒星实现了三体世界世代的梦想,构成了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现在没有生命能享受它们的照耀,这个星系已经完全不适合生命生存了。
现在看来,黑暗森林打击只摧毁三星中的一颗,并不仅仅是为了经济,还有着更毒辣的目的。
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两颗恒星的情况下,星云物质不断被恒星吸入,这个过程产生了巨量的强辐射,使现在的三体星系成为了辐射的熔炉,对生命和文明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域。
正是这强辐射的激发,才使得那片星云自身发光,看起来如此明亮清晰。
“这让我想起了那天夜里峨眉山的云海,”瓦西里说,“那是中国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顶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
那天夜里,山下全是云海,望不到边,被上空的满月照着,一片银色,很像现在看到的样子。”
看着这四十万亿千米外的银色墓场,威纳尔也感慨万千,“其实吧,从科学角度讲,毁灭一词并不准确,没有真正毁掉什么,更没有灭掉什么,物质总量一点不少都还在,角动量也还在,只是物质的组合方式变了变,像一副扑克牌,仅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顺,一洗什么都没了。”
威纳尔再次细看图像,得到了一个重要发现,“天啊,那是什么?
!”
他指着图像中距星云有一段距离的太空说,按比例,那里距星云中心大约三十个天文单位。
瓦西里盯着那里看,他毕竟没有天文学家久经训练的眼睛,开始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后来还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线,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圆形,像夜空中的一个肥皂泡。
“看上去很大,直径有……约十个a吧,是尘埃吗?”
“绝对不是,尘埃不是这种形态。”
“你以前没见过?”
“谁也没见过。
这东西透明,边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远镜也看不到。”
威纳尔把图像再次推远,想从整体上看看星云与双星的位置关系,并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云的自转。
在视野中,星云再次变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
就在这时,在距离三体星系约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距离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个“肥皂泡”,比刚才那个大许多倍,直径约五十个天文单位,约为一个行星系大小,在里面可以容纳三体星系或太阳系。
威纳尔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了瓦西里。
“天啊!”
瓦西里惊叫一声,“你知道这是什么位置吗?
!”
威纳尔盯着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三体第二舰队进入光速的位置?”
“对。”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职责就是观察这片空域,比对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曲率驱动飞船在进入光速的加速段会留下航迹。
第一个较小的航迹在三体星系内部,它的出现有几种可能。
也许,三体世界最初并不知道曲率驱动会留下航迹,在试验曲率引擎或光速飞船试航时在星系中意外产生了航迹;或者他们知道航迹的事,却因某种意外把航迹留在星系中。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希望的事,他们肯定试图消除航迹,但没有做到。
十一年前,三体第二舰队用了一年时间进行常规航行,在距母星系远达六千个天文单位时才启动曲率引擎进入光速,就是为了让航迹尽量远离母星系,虽然这样做已经晚了。
当时,这个举动一直让人们迷惑,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为了避免415艘飞船进入光速时的能量溢出对三体世界产生影响。
现在看来,是为了避免因曲率驱动航迹暴露母星文明。
第二舰队在距太阳系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方就匆匆脱离光速也是这个原因。
威纳尔和瓦西里长时间对视着,目光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他们都在进行着同一个推测。
“立刻报告。”
威纳尔说。
“可现在还不到常规通信时间,这时报告,就等于是警报了。”
“这就是警报!警告人类不要自我暴露!”
“你过虑了吧,人类才刚开始研究光速飞船,半个世纪后能造出来就不错了。”
“可万一初步试验就能产生那种航迹呢?
也许这种试验在太阳系的什么地方正做着呢!”
于是,这个信息被以警报级别用中微子束发往舰队总参谋部,又被转发到联合国pdc总部,不想通过不正常渠道被误传为光粒攻击警报,引发了两天后的世界性动乱。
曲率驱动航迹是飞船在进入光速时留下的,就像火箭从地面起飞时在发射台上留下的烧痕,飞船进入光速后即以惯性飞行,不再留下航迹。
可以合理地推测,飞船在由光速进入亚光速时同样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现在还不知道航迹能够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据推测,这可能是曲率驱动引起的某种空间畸变,可能会保留很长时间,甚至永久存在。
人们有理由认为,智子所说: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正是因为三体星系内部那一片直径十个天文单位的曲率驱动航迹——这使得对三体星系的黑暗森林打击来得无比迅速。
航迹和坐标广播相互印证,使得三体星系的危险值急剧上升。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一号观测单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发现了六处曲率驱动航迹,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别很大,直径从十五到两百个天文单位不等,但形态都很相似,其中有一处距太阳系仅为六千个天文单位,显然是三体第二舰队从光速脱离时留下的。
其余的几处从它们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与三体第二舰队无关。
可以认为,曲率航迹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这是继“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两艘飞船在四维空间碎块中的发现后,对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个直接证据。
其中的一处航迹距太阳仅1.4光年,已经接近奥尔特星云,显然曾经有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停留,然后进入光速离去了,但谁也不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曲率驱动航迹的发现,使得已经备受质疑的光速飞船计划彻底死亡。
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很快促成了国际立法,各个国家也相继立法,全面禁止对曲率驱动飞船的研究和制造,这是继三个世纪前的核不扩散条约以来,对一项技术最严厉的法律禁止。
于是,人类文明面临的三个选择只剩下两个:掩体计划和黑域计划。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对无边暗夜的恐惧
表面上看,光速飞船计划的死亡有着明显的原因:避免由此产生的曲率驱动航迹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阳系在宇宙观察者眼中的危险值,招致更快到来的黑暗森林打击。
但这件事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从公元世纪到危机纪元末,人类对星空是充满向往的,但迈向宇宙的头几步充满失败和痛苦。
惨烈的末日战役让人类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样给人们心灵带来创伤的是人类之间的黑暗战役。
后来发生的事,无论是对“青铜世纪”号的审判,还是“蓝色空间”号劫持“万有引力”号并发布宇宙广播,都加深了这种创伤,并使其上升到哲学高度。
其实,普通大众对该计划只是持冷漠态度,他们认为,即使光速飞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来,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大众更关注掩体计划,这毕竟是最现实的生存之道;当然也关注黑域计划,三个世纪的恐惧经历使人们强烈向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够提供这种生活;至于与宇宙的隔绝,人们当然感到遗憾,但太阳系本身已经足够大了,这种遗憾是可以接受的。
人们对黑域的关注度低于掩体计划,是因为普通人也能看出这种技术的超级难度,大众普遍认为,凭人类的力量很难完成这样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众的冷漠态度,对于光速飞船计划的狂热支持和坚决反对都来自精英阶层。
支持研制光速飞船的派别认为,人类最终的安全来自于向银河系的扩张和殖民,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只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终究要灭亡。
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不反对掩体计划,但都对黑域计划持强烈的厌恶情绪,认为那是自掘坟墓,虽然他们承认黑域能够保证人类长期生存下去,但对整个文明而言,那种生活与死亡无异。
反对光速飞船的人大多是出于政治原因。
他们认为,人类文明历尽艰辛,终于进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会,而飞向星空后的人类则不可避免地发生社会大倒退。
太空像一面放大镜,可以在瞬间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
“青铜世纪”号审判中一名被告赛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话被他们当做反复引用的口号:
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银河系播撒无数个极权的种子,这种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愿接受的。
处于幼年的人类文明曾经打开家门向外看了一眼,外面无边的暗夜吓住了他,他面对黑暗中的广袤和深邃打了个寒战,紧紧地关上了门。
【广播纪元8年,地日拉格朗日点】
程心再次来到位于地球和太阳引力平衡点的太空中,这时距她与云天明相会已过去七年,这是一次轻松许多的太空旅程,她是作为掩体计划模拟试验的志愿者前来的。
掩体计划模拟试验由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共同发起,目的是在太空中试验太阳爆发时用外围巨行星作为掩体的有效性。
用一颗超级氢弹模拟爆发的太阳,现在核弹威力指标已经不再使用tnt当量,这颗氢弹的威力折合成当量约为三亿吨级。
为了更逼真地模拟太阳爆发的物理环境,氢弹外面还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外壳,以模拟太阳爆发时迸射的恒星物质。
八颗行星均用来自小行星带的石块模拟,其中模拟类地行星的四个石块直径约为十米左右,模拟巨行星的石块则大许多,四个都为一百米左右。
这八个石块按照八大行星轨道间距的比例悬浮在氢弹周围,构成了一个微缩的太阳系。
最近的“水星”距“太阳”四千米,最远的“海王星”则与“太阳”相距三百千米。
在拉格朗日点进行试验,是为了降低行星和太阳引力的影响,使这个系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稳定。
从科学角度看,这个试验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用已经得到的大量数据进行计算机模拟就可以得出相当可信的结果。
即使必须进行实体试验,也完全可以在试验室中进行,虽然规模小,但经过精心设计,也可以达到很高的精度。
从科研角度看,太空中的这个大规模试验笨拙到弱智的程度。
但无论是试验的发起方还是设计和实施者都清楚,试验的最终目的不是科研,它实质上是一场耗资巨大的宣传,用以确立国际社会对掩体计划的信心。
这就要求试验必须十分直观,有视觉冲击力,并且便于向全世界直播。
在光速飞船计划被彻底否决后,地球世界出现了与危机纪元之初十分相似的局面。
当时,世界对防御三体入侵进行着两个方面的努力,一是建立太阳系防御系统的主流防御计划,二是面壁计划。
现在,人类的主流生存计划是掩体计划,而黑域计划则与面壁计划类似,是充满着未知因素的冒险。
两个计划平行进行,但对于黑域计划,目前能做的只是基础理论研究,牵涉面较小;对国际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的是掩体计划,必须做出巨大的努力来取得公众的支持。
本来,为了检测试验中“巨行星”的掩体效果,只需在石块后面放置相应检测设备即可,最多也就是增加试验动物。
但为了取得轰动效应,组织机构决定让真人躲在巨石后面,并在全世界征集志愿者。
是艾aa建议程心报名参加试验的,她认为这是为星环公司参与掩体工程而树立公众形象的一次极佳的免费广告,同时,她和程心都清楚试验是经过严密策划的,只是看上去刺激,基本没什么危险。
程心的太空艇停泊在模拟木星的石块背阳面,这个石块呈不规则的土豆形,长一百一十米,平均宽度七十米,相当于地球上一座大型建筑的大小。
这是作为有人的掩体距氢弹最近的一个石块,距离为五十千米。
这个石块是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从小行星带推送到这里的,在推送途中,一位闲来无事且有艺术天赋的工程师,用颜料在石块表面的一部分画上了木星表面的条纹和大红斑,但从整体效果看,石块被画得不像木星,倒像一头太空怪兽,大红斑就是它的眼睛。
同上次一样,程心的太空艇是迎着耀眼的阳光飞来的,但进入石块阴影后,由于太空中不存在阳光的散射,一切都在瞬间黑了下来,石块另一边的太阳似乎根本不存在了,程心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午夜的悬崖下。
即使没有巨石遮拦,从这里也无法看到五十千米外模拟太阳的氢弹。
但在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模拟土星的石块,按行星轨道间距的比例,它距“太阳”正好一百千米,距“木星”五十千米,大小与后者差不多,它被日光照亮,在太空的背景上能看得很清楚,从这个距离上刚刚能够看出形状。
程心也能看到两百千米外的“天王星”,但那只是一个亮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区分出来。
其余的“行星”是看不到的。
与程心一起停泊在“木星”背阳面的还有十九艘太空艇,用它们模拟掩体工程计划在木星建设的二十座太空城。
这些太空艇在石块后面排成了三排,程心在最前面,距石块十米左右。
太空艇中共乘坐着一百多名志愿者,本来aa打算与程心一起来,但公司的事务使她走不开,程心这艘太空艇可能是“木星”背面唯一一艘只乘坐一人的。
从这个方向看,在一百五十万千米的远方,蓝色的地球处于最亮的状态,那里,三十多亿人正在观看试验的直播。
倒计时显示,距试验开始还有十分钟。
通信信道中的声音沉寂下来,这时,一个男声突然冒了出来:
“你好,我在你旁边。”
程心立刻听出这是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的艇处于前排五艘艇的最边上,向右看去,是紧靠着她的一艘球形太空艇,与她上次乘坐的那艘很相似,透明罩几乎占了艇身的一半,可以看到艇中有五个人,托马斯·维德坐在靠她的一侧向她招手。
程心能够一眼认出维德,是因为他没有像身边的另外四人一样穿着轻便太空服,而是仍然穿着那身黑皮夹克,仿佛在显示对太空的鄙视。
他仍没有装假手,一个袖管空着。
“我们对接一下,我到你那里去。”
维德说,并没有征得程心的同意就启动了对接程序,他的太空艇开动了微调推进器,向程心这边缓缓靠过来,程心也只好启动了自己的对接程序。
一次轻轻的震动后两艇靠在一起,舱门已经密封对接,门无声地滑开,两边气压平衡时程心的耳朵嗡地响了一下。
维德从对面飘行过来,他不可能有太多的太空经验,但与程心一样,似乎天生就属于这个环境。
虽然只有一只手,他在失重中的动作却很稳健,仿佛仍然有重力作用在他身上一般。
舱里很暗,地球的光照在对面的岩石上,再反射进来,就在这朦胧的光亮中,程心打量了维德一眼,发现时光仍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他与八年前在澳大利亚时变化不大。
“你怎么在这里?”
程心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静一些,但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很难做到这一点。
如果说这些年的经历,使世上万事在程心的心中都磨砺得如同眼前这块巨石一样圆润,维德就是这块石头上唯一仍然锐利的地方。
“我刑满了,一个月前。”
维德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半截雪茄含在嘴里,在这里当然不能点燃,“减刑,一个杀人犯,仅十一年就出来了,我知道这不公平,对你。”
“我们都遵从法律,那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在所有事情上都遵从,比如光速飞船?”
维德还是以前那样,像利刃一般飞快切入正题,不浪费一点时间。
程心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选择光速飞船?”
维德问,转头毫无顾忌地直视着程心。
“因为只有在这个选择中,人是大写的。”
程心说,勇敢地迎接着他的目光。
维德点点头,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很好,你是大写的。”
程心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也有勇气和责任心去做,这很了不起。”
“但是?”
程心替他说出这两个字。
“但是,你没有完成这种事情的能力和精神力量。
我们的理想是相同的,我也想造光速飞船。”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给我。”
“给你什么?”
“你拥有的一切。
你的公司、你的财富、你的权力、你的地位,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你的荣耀和声誉。
我用这些去造光速飞船,为了你的理想,为了大写的人。”
这时,太空艇的微调推进器又启动了,前面岩石的引力很微小,但还是拉着太空艇缓慢地前移,向岩面靠近,推进器把太空艇轻轻推离岩石,恢复到原位。
等离子喷口的蓝色火焰照亮了岩面,上面画着的大红斑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巨眼,不知是这只眼还是维德刚才的话,让程心的心紧缩起来。
维德与那只巨眼对视着,目光冷酷锐利,还带着一丝嘲讽。
程心没有说话,她一时不可能说出什么。
“不要犯第二次错误。”
维德说,这话的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程心的心上。
试验时间到了,氢弹引爆,由于太空中没有大气层的阻挡,其能量几乎全部以辐射形式放出。
在从距爆心四百千米处拍摄的直播画面上看,太阳旁边出现了一只火球,其亮度和大小很快超过了太阳本身,摄像机的遮光罩不断调低透明度,如果有人从这个距离目视的话,会导致永久失明。
当火球达到最亮时,画面中除了一片雪亮什么都没有了,那光焰似乎要吞没整个宇宙。
处于巨石阴影中的程心和维德看不到这些,太空艇内关闭了转播画面,但能够看到他们身后的“土星”亮度突然增加,像一颗超新星。
紧接着,巨石朝向“太阳”一面被烧熔的岩浆从四周飞过,那些岩浆掠过巨石边缘时呈暗红色,但在向着背阳面飞出一段距离后,核爆炸照在上面的强光反射亮度超过了它们本身发出的红光,细碎的岩浆变成了光芒四射的焰火,从太空艇上看,仿佛是从顶端观看一道银光闪闪的瀑布浩浩荡荡地落向地球方向。
这时,模拟类地行星的四个较小的石块已经破碎消失,而模拟巨行星的巨石像四团被喷灯的火焰吹着的冰激凌,面向辐射的一面迅速被烧熔,变成规则光滑的球形,每块巨石后面都拖着一条越来越长的银光闪闪的岩浆尾巴。
辐射到达后十几秒钟,氢弹外壳产生的模拟恒星物质的迸射物才击中巨石,使石块剧烈震动起来,并向外缓缓移动。
太空艇的推进器启动,保持着艇身与巨石的距离。
火球持续了约三十秒后熄灭了,太空仿佛是一座突然关灯的大厅,一个天文单位之外的太阳的光芒显得暗弱无力。
随着光焰的消失,巨石处于红炽状态的一半发出的光显现出来,开始很亮,像燃烧一般,但很快在太空的严寒中变成暗红色,凝固的岩浆在巨石边缘形成一圈长长的毛刺。
四块巨石后面的五十艘太空艇全部安然无恙。
延时五秒的图像传回地球,整个世界一片欢腾,对未来的希望像氢弹一样爆发开来,掩体计划模拟试验的目的达到了。
“不要犯第二次错误。”
维德重复一遍,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打断他们谈话的短暂噪声。
程心看了看紧靠着这里的维德的那艘太空艇,艇内四个穿太空服的男人都一直关注着这边,并没有在意刚刚发生的壮观事件。
程心知道,报名参加试验的人成千上万,只有知名或重要人物才能被选中,而维德刚刚出狱,那四个人显然是他的人,那艘太空艇也可能是属于他的。
早在十一年前他竞选执剑人时,他就有许多忠实的追随者和无数的支持者,据说他还成立了一个组织,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
他就像一块核燃料,即使静静地封闭在铅容器中,都能让人感觉到力量和威胁。
“让我考虑一下。”
程心说。
“当然需要考虑。”
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失重中无声地离去,移回了自己的太空艇,然后舱门关上,两艇分开了。
地球方向,已经冷却的熔岩碎屑在星空的背景前飘浮着,在阳光中像一片懒洋洋的灰尘,程心感觉心中的什么东西正松弛下来,自己也变得像一粒浮尘了。
在返回的途中,当太空艇与地球的距离缩小到三十万千米以内、通信基本没有延时时,程心给艾aa打电话,告诉了她与维德会面的事。
“照他说的做,把他要的都给他!”
aa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程心吃惊地看着信息窗口中的aa,她本来以为aa是这件事最大的障碍。
“他说得对,你没有能力做这件事,这会彻底毁了你的!但他行,这个混蛋、恶魔、杀人犯、野心家、政治流氓、技术狂人……他行,他有干这事的精神力量和本事,让他去干好了,这是地狱,让他跳进去吧。”
“那你呢?”
aa莞尔一笑,“我当然不会在那个家伙手下工作,我会拿走属于我那份的。
光速飞船禁止法出来后,我也怕这事儿了,我会去干些轻松的我喜欢的事儿,我希望你也能找到这种事儿。”
两天后,在星环公司总部的透明大厅里,程心会见了维德。
“我可以把你要的一切都给你。”
程心说。
“然后你进入冬眠,”维德紧接着程心的话说,“因为你的存在可能影响我们的事业。”
程心点点头,“可以,这也是我的打算。”
“成功的那一天我们会唤醒你,那也是你的成功。
如果那时光速飞船仍然违法,我们承担一切责任;如果光速飞船被世界接受,荣誉归于你……那可能是半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以后了,我们都老了,可你仍然年轻。”
“我有个条件。”
“说。”
“当这个事业可能危害人类的生命时,必须唤醒我,我将拥有最终的决定权,并可以收回赋予你的一切权力。”
“我不接受这个条件。”
“那就算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程心,你知道我们将从事的是什么样的事业,有时候,不得不……”
“那就算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维德看着程心,他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些罕见的东西:犹豫,甚至无助——这种东西以前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是很难看到的,就像火中难以见到水。
“让我考虑考虑。”
他说,然后走到透明墙壁前,看着外面的都市森林。
三个世纪前的那个夜晚,在联合国广场,在纽约灯海的背景上,程心也见过这个黑色的背影。
大约两分钟后,维德转过身来,他没有走过来,只是在透明墙壁前远远地看着程心。
“好吧,我接受。”
程心记得三个世纪前他转身后说的是:“send cerebra only.(只送大脑。
)”这句话后来改变了历史。
“我没有太多可以约束你的,我只能相信你的承诺。”
冰水似的微笑在维德脸上溢散开来,“其实你自己很清楚,如果我违背承诺,对你是一种幸运,但很遗憾,我不会的,我会遵守承诺。”
维德走过来,一手整了整身上的皮夹克,但只是使上面的皱褶更多了。
他站在程心面前庄重地说:“我保证:如果在光速飞船的研制过程中有可能危害人类生命,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我们都会唤醒你,到时你将拥有最终决定权,并可以收回我的一切权力。”
听完会面的情况后,aa对程心说:“那我和你一起冬眠好了,我们得随时做好重新接收星环公司的准备。”
“你相信他会遵守承诺?”
程心问。
aa双眼直勾勾看着前方,像遥视着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维德,“我还真相信,这个魔鬼会的,但正像他说的,那对你未必是好事。
程心,你本来能救自己的,可还是没救成啊。”
十天后,托马斯·维德成为星环公司的总裁,全面接管了公司事务。
与此同时,程心和艾aa进入冬眠。
她们的意识在寒冷中渐渐模糊,那感觉就像在一条大河中顺流漂了很久,终于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静止下来,看着大河在眼前流淌,看着熟悉的水面漂向远方。
就在她们暂时退出的时间长河中,人类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