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丑僧普戒
明崇祯十六年，山东济南兴福寺。此庙自万历七年重修后，香火极盛，求佛祈福者络绎不绝。
此日，一位云游僧人至此求斋借宿，寺内众僧见之，皆捧腹大笑，何故也？见此僧不惑之年，长相极丑，尖头阔口，细眼塌眉，双耳不齐，蛇腰圏腿，骨瘦嶙峋，身着旧僧衣，足踏破靸鞋，肩挎脏包裹，手指带污垢，肮脏之极也。然其不屑众僧之讥笑，双手合十，嘻笑曰：“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普戒，云游至此，欲以贵寺求宿数日，有劳诸位师兄，请允之以方便也。”
兴福寺平日来往皆达官显贵者，来此云游僧人亦不少，皆来自名山大寺之相貌堂堂僧人也，如此形容之猥琐者，乃首次见之，众僧焉能迎之？然同为佛门弟子，不可拒之门外。主事和尚敷衍回礼，令两位小和尚带普戒用斋。俩小和尚顽皮，目光相碰，彼此会意，带普戒至伙房，盛饭端菜时，故意将大量芥末掺于饭菜之中，欲观其出丑而取笑之。
普戒嗅饭菜有刺鼻异味，知其用心，叹曰：“尔等兴福寺乃闻名大寺也，安能用此饭菜待客乎？罢也，吾食自带之食。”遂从包裹中取出一烧鸡，撕开，持一鸡腿，津津有味大嚼之。俩小和尚见之，立即目瞪口呆，此乃佛门净地，和尚食荤犯大戒也！然普戒不以为然，又撕一鸡腿，递于俩小和尚面前，招呼曰：“请食之，何不共享用？请勿客气。”俩小和尚忙闭目，连声道罪过，然烧鸡喷香，香味诱人，俩小和尚馋涎欲滴。普戒摇头晃脑曰：“尔等不慧，岂不闻，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之理，来，请食之。”遂将鸡腿伸至其鼻下，俩小和尚张大口欲食之。此时，主事至，见此大怒，喝曰：“何来野僧？敢于本寺撒野！”遂令众僧将普戒驱之。众僧蜂拥而至，推拉强拽，欲将普戒架起，丢之寺外。然普戒双腿如生根，任凭众僧使出洪荒之力，其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普戒不急不恼，仍嬉皮笑脸曰：“诸位师兄，欲食鸡肉，吾皆给之，何必动怒取之？”遂将鸡腿伸向主事，主事气急败坏，狂呼：“打！打此邪僧！”
伙房外诸武僧闻讯赶至，持棍欲动武。普戒见之，手抓烧鸡，夺路逃之，逃至院中一大树下。众僧岂肯罢休，呐喊追至树下。忽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从树上蹿出一巨蟒，长近六丈，粗一尺余，巨目如炽，口大似盆，信吐如长鞭，将一和尚吞之入口，只剩双腿于口外蹬踏之。众僧见状，五色无主，魂飞魄散，抱头鼠窜。俄顷，风平浪静，阳光明媚，鸟语花香，香烟缭绕于庙宇之上。
兴福寺老方丈，法号明空，惊闻此事，匆然赶至，闻树上传来呼救之声，见被蟒吞之和尚，头套竹篓，卡于树杈，摇摇欲坠。普戒却坐于树下，安然翘起二郎腿，手持鸡腿，津津有味食之。方丈见此，知普戒精于幻术，上前笑曰：“阿弥陀佛，老衲法号明空，乃本寺方丈者也，不知圣僧来此寒寺，多有慢待，请禅房叙之。”普戒起身，乜视方丈，辩曰：“请方丈严管手下弟子，其见烧鸡，馋涎欲滴，竟敢明抢，岂有此理！”明空施礼曰：“众小徒无礼，老衲代其赔礼。”手指树上，“老衲求请圣僧抬手放之。”普戒呵呵乐之，用手指竹篓，口中念动真言，竹篓噗然落地，众僧惊呼上前抢救，篓中之僧毫发无损，谢过方丈，明空曰：“尔等即刻向大师赔罪，以求宽恕也。”众僧面红耳赤，嗫嚅曰：“师父，其辱佛门，吾等因何赔罪？”明空知普戒耍之幻术，手捻须髯，微笑曰：“众徒不慧，请大师分赐鸡肉于众徒以食之。”普戒嘻曰：“既然方丈开金口，何不行之？”遂将鸡肉分给众僧。明空见众徒手持鸡肉而不敢食之，遂曰：“请食之，一切罪过皆由老衲承担也。”众僧见方丈放话，皆张口食之。然怪哉！鸡肉入口皆变成甘薯，众惊奇不已，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之时，明空手指地上之鸡骨头，谓普戒曰：“此脏物如何处之？此乃佛门圣地，佛祖若怪罪，老衲难以担当矣。”普戒眨目而嬉笑曰：“此有何难？吾除之以净也。”其从怀中取出破布，将鸡骨捡起包之，塞进怀内，瞬间，其从怀内掏出一只活蹦乱跳之公鸡。众僧见之，皆惊呆，明空大笑曰：“诸位徒儿可明之？此乃幻术也，尔等不喻，皆被骗矣。”此时众僧恍然喻之，此游僧乃得道高僧也，今所为嬉耍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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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普戒居于寺中，其常至山中采药以救治贫民而行善，平时与众僧谈经论道以弘扬佛法，闲时与明空对弈或演幻术以求乐也。
七夕佳节日，来寺敬香许愿年轻者甚多，熙来攘往，寺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此时见寺门闯进数人，皆彪形大汉，为首者驴脸猴腮，衣着华丽，穿绸裹缎，淫眼眯眯，四处寻视。香客见之，皆避之，似避瘟神般，此何人也？乃济州知府之子，尤奎也，其仗父之权势，欺男霸女，作恶多端，百姓恨之入骨，唤其“尤色狼”。尤色狼携众恶奴来此非拜佛也，其知此佳节，平日不出门之靓丽小姐必来此许愿，欲乘机觅色以泄兽欲也。
尤色狼眼前一亮，见不远处有一小轿至，一貌美艳丽二八女子下轿，丫鬟老家人随之于后。其淫意荡漾，垂涎，心思：济州城内竟有如此绝色佳人，不予也，吾誓将得之。遂嬉皮笑脸上前搭讪，问曰：“请问小姐家住何处？来此许何缘？思情郎否？小姐请视本公子如何？”众恶奴亦涌至，围住小轿，嘻嘻浪笑。老家人见状，怒斥曰：“尔等畜牲，休得无礼！尔等可知，吾家小姐乃步兵统领李治之妹也，若李大人知晓，定剥尔等狗皮，快滚！”尤色狼闻罢，呵呵笑曰：“闻小姐乃李统领之妹，妙哉，若肯将其妹嫁于本公子，其将升官发财矣。”言罢，上前，推开老家人，欲拉李小姐之手。李小姐大怒，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奋力唾之。尤色狼被唾面，然其不以为耻，反而手抹唾液，淫笑曰：“妙哉！再唾一口，嘻嘻！”其扑向李小姐，欲接吻非礼。丫鬟大声呼救，老家人奋勇阻止，围观之众皆敢怒而不敢言之。此危急之时，天忽降一似嚼子之物，将尤色狼之口套住，其动弹不得，嗅之，臭气熏鼻，定睛视之，乃只破草鞋也！其大怒，此何人所为？其回视，见一瘦小枯干、相貌丑陋之僧向李小姐赔礼曰：“此驴乃贫僧所养，缺少管教，请小姐休怪，贫僧赔礼矣。”围观之众哈哈大笑，尤色狼气急败坏，大吼一声：“秃驴寻死！”飞起一脚踢向丑僧之心窝。尤色狼平日练过拳脚，欲将丑僧踢死，孰不知，丑僧纹丝不动，尤色狼却飞出五丈之远，似心口被重踹一脚，嗓子发咸，气血上涌，口吐污血，倒地难起。丑僧掸其胸尘，若无其事笑曰：“畜牲发狂，让诸位见笑，普戒待日后定当严加管束以正之。”尤色狼早闻兴福寺有位普戒高僧，法术高强，无人能敌，忙强忍伤痛，鼠窜逃之。众见之，无不拍手称快。
不多时，闻山下马打銮铃，一年轻英武之将军策马飞奔至寺前，此乃济南步兵统帅李治也。其闻家人禀报，知妹遭歹徒骚扰，大怒，急驰马来救，见妹平安无事，遂放心矣。其又闻乃普戒相救也，忙上前施大礼致谢曰：“多谢圣僧出手搭救，吾李治感激不尽，久闻圣僧大名，今相见恨晚也。”普戒扶而笑曰：“此举手之劳耳，不足挂齿，将军何必行此大礼。”
至此，李治常来兴福寺，请教于普戒。二人谈论天下之大事，颇投机也，有时谈至深夜，普戒劝李治弃俗入佛门以免战祸，然李治不舍以身报国之志愿。二人情投，日久天长，成莫逆之交也。
次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自缢媒山，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明江山岌岌可危矣。清军苏哈台率兵十万攻打济南，尤知府弃城而逃，逃至途中，遇清伏兵，其与恶少尤色狼遭乱箭射杀。李治率军民坚守城池，誓死不降。终因寡不敌众，城失陷被俘。苏哈台惜李治人才，百般劝其降，然李治大义凛然拒之。苏哈台决意对李治施刑，三日后于刑场斩之。
行刑之日，阴云密布，冷风飕飕。百姓感其忠义，备酒食为其送行，哭嚎声震天动地。刑场戒备森严，李治被缚至断头台，其凛然而不惧。此时，普戒如痴似狂冲进法场，即刻被擒，推至苏哈台面前，苏哈台厉声问曰：“大胆和尚！汝闯法场？何意也？”普戒双手合十，答曰：“阿弥陀佛，贫僧慕李治乃英雄也，欲为其念经超度，望大人允之。”苏哈台亦慕李治之忠义，又见普戒孤身一人，无力劫法场而生意外，遂允之。
普戒先敬李治三杯酒，后盘膝打坐，于怀内取纸数沓，将纸点燃，闭目诵经。瞬间火光腾起，纸灰飘起，纸灰愈聚愈多矣，遮天蔽日，众皆惊骇。苏哈台见事不妙，急令行刑，然已晚矣。纸灰倏然变成无数只苍鹰，向清兵俯冲而下，士兵被啄，血流满面，抱头鼠窜，苏哈台亦被啄，刑场大乱。忽炸雷响起，暴雨倾盆而下，苍鹰遇雨水，遂变回纸灰，纷纷落地。众再视断头台，李治与普戒皆无踪矣！苏哈台大怒，急令关闭城门，逐家搜查，未果，又派士兵搜查兴福寺，仍不见普戒与李治之踪影。事后，凡被鹰啄者，皆伤口化脓，不愈而亡！
普戒与李治逃亡何处？众说纷纭。明空方丈叹曰：“咦唏！佛门弟子本应与世无争，然李治乃普戒之挚友也，焉能见死不救之？李治被救，或再谋反清复明之举，或脱俗皈依佛门，进深山修身以避世间之争乱，然无人知其隐居之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