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阿闵死了,对岸的刘家也一直没有停止过争吵与叫骂,祝翾去上学的路上依然和以往一样能够听到隔着河传来的叫骂声。
与以往不同的,是不再会在这条路上看见一个黄头发干瘦垂着头的小姑娘了。
但这是常有的事情,对于这个时代的穷人来说,冬天就是冷酷的。
突然的气温下降,整个青阳镇不止夭折了阿闵一个孩子,像祝家这种生六个孩子,六个孩子都能养活的才是罕见。
哪怕是那种富裕的人家,有足够条件御寒,也不能完全保证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长大不夭折而死。
祝家的六个孩子全都是难得的健壮体格,就连早产而生的葵姐儿除了出生时比一般孩子小些,也没有任何使其孱弱的胎病症状。
把孩子生下来并且能够完全养住,是无法保证的事情,有时候一场风寒一场高烧就能带走一条小命。
除了小孩子,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冬天也是危险的,活一年少一年。
冬天是生机考验的关卡,倘若高寿的老人能够挺过酷寒的冬,那就又过了一道生死关卡,又是一年生机。
倘若过不了,家里人也不会太伤心,毕竟也算寿终正寝了。
芦苇乡这个冬天除了有雪,还有偶尔吹响的丧乐,田垄里就又多了几座新坟,有过了古稀的老人,也有两三岁的小孩子,阿闵在夭折的行列里其实算年岁大的,因为一般孩子过了六岁就算“站住了”。
阿闵的生母刘家的便觉得阿闵原本是可以活下来,不必这样夭折死去的,若不是她的爹没心肝地拿了钱去喝酒,她又何必去买没什么药性的药渣为阿闵续命。
偏偏是冬天,家里又没有什么收入,等拖到阿闵久久不见好的时候,刘家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去找做工的人家预支了明年劳动力的价钱去给阿闵请了大夫来看,狠心花了银子按照方子给阿闵抓药,大夫说阿闵此时已经被拖得病入肺中了,就是吃药吃回来也不如从前了。
然而花了银子,阿闵吃了药,看着好像是好了,但是还是没救回来。
刘家的看着小小的女儿在自己面前消逝,不由留下了眼泪,她就两个孩子,虽然阿闵活的时候她对阿闵并没有多好,可是一下子没了,她又开始怀念阿闵的懂事体贴了。
那样小的孩子,无怨无悔地帮助她照顾父兄,让她能够安心地后顾无忧地出去做工。
刘家的边想阿闵的体贴和好处边流眼泪。
阿闵去世之后家里连打棺材的钱都没有了,刘家的男人就说随便拿草席裹了送葬也一样,刘家的这时候却偏要为阿闵置办棺材下葬。
阿闵的病与死,让刘家的经济也就此雪上加霜,然而刘家的男人依旧本性难移,依旧掐着婆娘要钱出去喝酒花销。
“给我钱!”阿闵的父亲大声说,一把抢过了刘家的藏的银钱。
刘家的想要抢回来,她说:“这不是我的钱,这是为阿闵买棺材借来没花光的银子,是人家的,我们是要还回去的!”
阿闵的父亲一把将妇人推开在地,但是因为只有一只手没有很好的平衡力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他说:“你好意思提阿闵,阿闵也是你克死的!你克得我手没了,克得阿壮瘸了,连丫头命都被你克没了。”
趁着刘家的一愣怔,阿闵的父亲就已经拿着钱走了,刘家的怔怔地坐在地上,心想,难道连阿闵也是我克的?
刘家的无名无姓,是刘家捡到的女孩,刘家的从小也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姓什么,她连某氏都不是,从小大家就知道她大了会嫁刘家的男孩,所以她就叫“刘家的”。
叫习惯了,她就是“刘家的”了。
她虽然个性强悍,却因为依附刘家长大,认为刘家人对自己有恩,对丈夫的话也从来深信不疑且不敢反抗。
但是丈夫说,连阿闵是她克的,那么阿闵难道就也是她克的?
不,阿闵不是她害死的,阿闵并不像阿壮那样,是她做活时无暇照顾阿壮,使阿壮瘸了。
阿闵她是拼了力想要去留的,可是还是晚了,倘若一开始抓的不是药渣,阿闵也不会后来病入肺中,吃药也留不住了。
但没钱抓药难道是她的过错吗?她很努力地在这个冬天求生计了,甚至卖掉了明年的劳动力。
那能够怪谁呢?
刘家的慢慢爬起身,她脑海里回想着不事生产的并且非要跟她抢钱花销的丈夫日常的作为,第一次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大逆不道。
如果她的丈夫没有拿钱去乱开销,阿闵也不必喝那些无用的药渣,她在心里想。
刘家的同时为这件事感到了绝望,阿闵其实是给她的阿爹克死的,而我迟早也会被这样克死的。
这样的一个没心肝的男人,女儿重病的钱他尚且可以拿去花销,那等我生病不能做活的时候呢,会有人管我吗?
我不欠刘家什么了,儿子我给他们生了,这样的丈夫我也不离不弃伺候了许多年,刘家的
在心里想道。
她不能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
冬天还没过去,隔壁刘家又有了第二起丧事。
“听说了吗,刘家那个孤手臂的夜里起夜掉茅厕没了。”
“嚯,怎么是这个死法?”听说了是这个死法的人忍不住缺德地笑了起来。
“嗨,蹲太久了,站起来脚麻,他又是只有一个手臂,平衡本来就比别人差些,又是吃了酒回来的,脚底一滑,这也是没法避免的事情。”
“那掉下去也不会立刻死了,总有些声响吧,他家就没人听见吗?”
“大半夜的,都睡死了,他媳妇因为姑娘的死夜里睡不好,还特意去抓了些安神的便宜草药。我之前在药馆还看见刘家的买药,跟她说了一会话,说夜里睡不安稳,影响白日做工了,要最便宜的草药吃了。晚上吃了药睡死了,哪能听见这些,另外一个儿子也睡得跟死猪一样。”
“那就是老天要刘家的孤手臂死了,要我说,也是该,瞧他成日多喜欢作孽,残疾了没力气做活,倒有力气吃喝玩乐了?听说他在外面还有相好,老婆孩子过得跟苦水里泡的一样。”
“刘家的第二天哭得眼睛都红了,哎,说句遭天谴的,这样的男人死了她反而轻快些。”
“也不能这样说,刘家的面相就克人,邪门得很,丈夫手没了,儿子瘸了,女儿前阵子也没了,这回又……”
“恐怕又是她克的,孤女克亲是真的。”
……
芦苇乡的那些人又坐在一块聊闲事,突然止住了声音,瞧见刘家的从远处来了。
依旧是那副刻薄的模样,因为家里有丧,鬓边簪着白花,外面也穿着麻,牵着她那个瘸腿的儿子慢悠悠地走过来,眼神毫无神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她那个儿子因为感觉别人都在看自己的腿脚,沉默地低着头红着脸一瘸一拐地走,中间不想走了,就被他娘强硬地拖着往前。
这些人等刘家的经过走远了,又重新讨论了起来。
“那个就是她那个瘸腿儿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之前养得跟个住闺阁的姑娘一样,从来不见人,现在怎么舍得领出来了?”
“不领出来也不行,总不能在家这样一辈子吧,母子俩以后相依为命,总要立起来吧。”
“也是。”
……
祝翾对于刘家的第二场丧事是有些惊讶的,然而并没有什么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