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和祝翾一个房间的姑娘叫明弥,是应天府的人。
明弥说自己是养生堂的孩子,没有父母,祝翾有些惊讶,然后和明弥做了几天的饭搭子,在应天相处下来,也熟了不少。
明弥为了方便穿着一身利落的男装,头发也是简单地梳着高马尾,她的这身打扮在应天并不算出格,又正是少年气正盛的年纪,身姿轻盈修长,显得明弥既精神又明媚。
明弥比祝翾大了三岁,和祝翾的姐姐祝莲差不多的年纪,气质却不相同。
明弥一头浓密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扎在头顶散落下来反而有些好看。
祝翾看着她一头乌亮的自然卷就有些羡慕,说:“我只有编了麻花辫睡觉第二天散下来才有这种卷,但是没你卷得好看。”
明弥就摸了摸祝翾鸦青的长直发,说:“我还羡慕你的头发养得好呢,我一头卷,梳发髻不太方便,才索性这样扎着披下来。但凡我有你这样的头发也梳精致些。”
明弥也能梳发髻,只是不太喜欢,总是露出微卷的碎发出来。
祝翾从小到大的头发也很好,这是随了亲爹祝明。
祝明年轻时一头秀发就跟缎子一样亮,画画时半披着坐落行画,颜色倒有几分世家少爷的闲适。
所以虽然祝明非常不着调,但是祝家老夫妻从来不觉得他会要不到媳妇打光棍,祝明娶沈云前行走在外,叫一些女儿家看去了,也有不嫌他破落户想要嫁的,还有地主家看上他颜色要请他做赘婿的。
祝明但凡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活着,说不好就跑去找个有钱门户做赘婿了,然后天天花人家的钱画画。
但是他成了家里的独子,不好给人做上门女婿,自己看来看去倒是看中了沈云。
祝翾长得像祝明,自然也拥有了祝明年少时玉成的姿色与一头好青丝,父母留给她的好容貌这个时候也不是没有好处。
考试时女吏检查完会给她外貌特征写下一句:“神采照人,形貌昳丽。”
这个时代读书人还是看脸的,生得好的总比生得不好的更占便宜,祝翾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那些家世好的女学生愿意与她这样一个破落户结交一下,一来是她确实有点真才实学,二来是她姿貌气质不似俗人,别人不觉得她像乡巴佬。
祝翾又去看明弥的脸庞,她发现明弥的脸轮廓比她们更深一些,眼睛迎着阳光的时候经常露出一抹隐秘的碧色,正常看时就是水雾蒙蒙的糖琥珀色浅瞳,不像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的。
她盯着明弥的眼珠子看,很是感慨道:“明弥,你眼睛颜色好特别。”
明弥那双如瑰玉一样的眼珠子与祝翾黑亮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又垂了下来,浓密的睫毛挡住眼神,她说:“我和你们长得有点不一样,所以眼珠子才这样。”
祝翾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就夸道:“是有点不一样,你的眼睛好漂亮,我眼睛就没有这样好看。”
明弥又抬起眼眸,她说:“你没看出来我这样的长相不像中原人吗?”
“那你是哪里的人?”祝翾问明弥。
明弥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父母里肯定有一个有外来的血统,所以我才有这样的头发和眼睛,我在养生堂的时候,其他孩子都觉得我这样又好看又奇怪,背后说我一些不好的话。”
具体什么不好的话,明弥没和祝翾说。
明弥从小到大的外号就是“野种”、“小杂种”,小孩子的恶有时候最直白,只是因为明弥长得不一样,就能这样。
明弥因为一直被这样说,就生了一副睚眦必报的脾性,心里很想回家,但是只能待在养生堂,就暗地里报复使坏。
养生堂的嬷嬷看出来了她的底色,就喊来送她进养生堂的人来谈话管教,明弥见了能管自己的人,就稍微收敛了一点点。
但是心里还是不服管教,于是就被压着念书读书明理,未曾想明弥是聪明的孩子,书念得倒是不错,养生堂里的蒙学读完了,送她进养生堂的人依旧出钱资助她读书。
那个送她去养生堂的人和她长得很像,也有着微卷的长发,瞳孔却没有她这么浅,明弥心里一直知道这是自己的姐姐。
她的姐姐很有钱,来的时候总是穿着洒金的马面、一头珠玉,她时常来看明弥,给养生堂嬷嬷钱,但是就是不肯认她。
也不许明弥喊自己姐姐,只许叫她“恩人”,明弥小时候心里不明白,后来大了,偷偷跟着她的“恩人”走,看见姐姐进了秦淮河边上的一个秀丽小院内,她站在墙边看,很快来了一个穿着锦袍的男人,进了姐姐的院子。
明弥的脑子嗡得一下炸开了,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姐姐不认自己,却又有点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
姐姐身边经常跟着得丫鬟看见了外面鬼鬼祟祟的明弥,她认识明弥,吓了一跳,拉走了明弥。
丫鬟看着明弥与她姑娘相似的脸庞,很严肃地问她:“你在这里有没有被人看见?”
明弥就说没有,丫鬟就叫她赶紧回养生堂好好待着,不要待在这里叫别人看见。
她说:“你长得和我们姑娘这样像,你出来叫人看见了就是害了她。乖啊,回去啊。”
明弥被送回去了养生堂,等了两个月,她的恩人姐姐才来看自己,明弥的姐姐叫明绯,她这次终于告诉了明弥她们俩的身世。
明绯说:“咱们娘从前是秦淮河的花魁,天生一双浅色眼睛和卷发,却姿色秀丽,胡服美人和江南美人都做得。她和一个穷书生偷偷相好,就有了我,没打掉,生了下来,却不能脱离秦楼楚馆,我生在这种地方,等大了也只能当婊/子。
“后来她有机会认识了一个当军官的,人家愿意纳她从良,她年纪大了只有这么一次从良的机会,就不敢叫人家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拖油瓶养在老鸨前,不许我认她。
“我还巴巴做梦以为她嫁人会带我一起离开那吃人的地方。结果她自己走了,把我扔给了老鸨,就当没有生过我……
“她给军官做妾过得也不好,生下了你,等军官打仗没了,就叫人家大妇赶了出来,那时候你才断奶,我那时候也有十三四岁,才挂了牌子,成了新花魁。
“她被赶出来年纪已经大了想要活命只能重操旧业,却不要想着还做干净一些的花魁,只能做低档的皮肉生意,伺候那些市井小民。”
明弥看了一眼明绯美丽的脸颊,低下了头,心里因为知道真相觉得刺耳,不想再听了,但是明绯非要继续告诉她:“她做那等皮肉生意是养不了孩子的,竟然厚脸皮把你交给我,说什么长姐如母。我倘若把你也接进楼里叫老鸨知道,你也是做我这行的命,就偷偷找了一对种田的夫妻把你送了出去,给了人家一笔银子。
“后来长公主说她所看见的地方不许有妓/女,那时候她还不是长公主,但是应天归了她父女了。
“我也不知道我做妓/女如何扎了她的眼睛,总之不许有妓/女了,整个秦淮河都闹了一通,我们这些卖皮肉的被她抓了去关在一个地方治病识字,然后又改了名姓放了出去,要我们光明正大地活。”
说到这,明绯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我从小就被培养做这个,如何光明正大地活?五花马、千金裘……钿头银蓖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我从前的日子是拿金玉堆出来的,如何学普通女子嫁一个庸碌之辈,然后相夫教子?但是长公主总归做了好事,我的姐妹不少重新做人了,也有和我一样继续做鬼的,我趁着年轻做了你看见的那个男人的外室……”
原来明绯是做了别人的外室,可是做外室是那么好做的?
“我才不像咱们的亲娘那么蠢,去做人妾室,然后上了人家的家谱,被人家大妇管着,我立了女户自己住在小院子里自在得很,这些年也攒了万千钱财。
“我那官人又贪恋我姿色,我拿捏他跟猫拿捏老鼠一样,攒了一副家当,活得自在多了,只是名声不好罢了,只是我何时又有过好的名声呢?”
明绯自在了些就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于是去找,没想到等找到的时候,妹妹的养父母已经没了,妹妹不是人家亲生的,就叫养父母家的亲戚抓去要拿去卖了。
虽然明面上没有妓院了,但是应天还有暗娼馆,明弥这种异域长相估计卖脏地方最值钱。
明绯就急忙急火地去应天几处暗娼场找妹妹,好在找到了,暗娼里的管事妈妈竟然是明绯从前楼里的姐妹。
她出来了比明绯还不要做人,竟背地里开起了暗娼馆,不敢做明面皮肉生意,就买些小女孩来,精细养着,等大了就卖给达官贵人,姿色不好的再拿去卖皮肉,这叫养瘦马,更是赚得香甜。
明弥在她手里待了有几个月了,因为长得好看,就被当成瘦马养,天天精细养着,明弥在她手里竟然还白胖了些。
明绯不废话,要从姐妹手里带走年幼的妹妹,虽然她母亲抛弃自己生下来了这个妹妹,但是到底是一个母亲生的亲妹妹。
她自己可以做鬼,却舍不得妹妹也做鬼。
明弥年纪小,在暗娼馆里不懂自己是被当什么养,只觉得管事的姨姨温柔,整天各种好吃的,还有各种颜色各种缎子的好衣裳上身,比在父母家还快活,见明绯要带走自己,还哭呢,舍不得姨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