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寄真从来不去谦虚地掩盖自己的天赋,却又不骄傲,就仿佛她天生就是来做天才给人世间添彩的。
程学正也开始主动找祝翾聊天,祝翾是真正的黎庶里考上来的女孩,程学正也念过祝翾的诗作,觉得祝翾是无愧于“天然赤心”这四个字的。
在祝翾身上她总感觉到一些熟悉的影子,直到程学正收到了自己学生的信,才确认了这份熟悉感的来源,她就喊祝翾到跟前。
祝翾猝不及防被学正叫去谈话,不懂是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有些害怕,但又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就半悬着心到了程学正跟前。
程学正请她坐下,笑得格外和蔼,上来就慈爱地看向祝翾,问她:“你考试到入学,中间已经离家很久了,还想家吗?”
说不想当然是假的,祝翾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和亲人分开这么久,但是想要走上这条路就不能过度贪恋与亲人在一起的团圆,孤独和思乡是正常的。
她看了许多古人的诗,发现厉害的人总是孤独的,年少离开父母,长大了又会和知己朋友离别。
他们的诗作里,孤独与分离都是常有的事情,祝翾以前读那些诗还不能完全共鸣,现在她感觉到了那丝孤独的滋味了。
而且,就算她不离开家,一直待在父母和兄弟姐妹身边,她就一定不会孤独吗?
祝翾正是过早意识到了自己与青阳镇大部分人的不同,才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去奋斗。
于是祝翾就说:“想家,但是我考到这不后悔,我更想留在这里念书。”
程学正就看祝翾更喜欢了,又问她:“听说你是宁海县的人,说说你在家里的事情吧。”
祝翾心里觉得自己家的事没什么好说的,自己以前在青阳镇的日子都是一些琐碎平凡的瞬间。
但是程学正想要听,祝翾就开始讲自己的事,讲她家里有几口人,自己又是怎么能够去念书的。
说着说着,祝翾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好像也挺精彩的,虽然说不出什么传奇的地方,但是好像没她想得那样无聊与平凡。
程学正听了她的叙说,更了解祝翾的品性了,就拿起一封信给她,说:“这是你家乡的先生给你的。”
祝翾接过看信封,信封上是黄采薇的字迹,乍然看见故人的字,祝翾鼻子又酸了,她忘记去疑惑为什么黄采薇的信会在程玉轮这里了,就拆开念了。
黄采薇在信里恭喜她考上应天女学,信里希望祝翾能够不忘初心继续去探索学海无涯。
最后黄采薇在信里说:“荀子曰: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余唯望尔学成,翾飞于野,超脱于物外,手揽飞星,头簪流月,鸿图生于心间,然永不忘拥攘萱草之寒贱、黎庶求生之多艰。”
祝翾看着黄采薇熟悉的字迹与勉励的语气,就感觉自己好像还在蒙学里一样。
黄采薇的信是在劝学,她希望祝翾继续坚定地走这条求学的道路。
但是黄采薇在信里也说,昔年她曾赐祝翾一个“翾”字做她的学名,这个字跟着祝翾太久了,久得祝翾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是祝萱。
翾是高飞离开乡野的鸟,萱是无人过问长在田埂沉默的黄花菜。
祝翾曾以为她只是祝翾,不再是祝萱了。
黄采薇昔年能赐她一个新的“翾”,这封信又将她旧的“萱”还给她。
我如今是祝翾,亦是祝萱。祝翾读完这封信,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我不应该去否定忘记我是祝萱的过去,我不管飞再高再远,我也要永远记得自己是从田埂间走出来的孩子。
祝翾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她的新生命里,黄采薇却提醒她不要忘记她旧的过去与艰难,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真正的悲悯与初心。
应天是最繁华的地方,黄采薇在信里告诉她,她以后要在应天待很久,不要忘记自己来时的路,不要被眼前的应天富贵所迷花了眼睛。
黄采薇的担忧不是多余的,自古以来,宏远的志向多生于贫苦的困境,坚定于艰苦的奋斗旅途上,最后多烟消云散于安稳富贵的滋养下。
苦生远志,富移壮怀。
这劈头一封信打散了祝翾在应天的短暂游离后滋生的疑似虚荣,她的
同窗个个非富即贵,一路上她写了些不得了的文章,所以大家夸她赞扬她抬高她,久而久之,祝翾反思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开始飘了。
之前夜里梦里祝翾还是有点沾沾自喜自己的名次的,自己这样的出身竟然比一大批富贵女儿还了不得,心里一点波澜都没产生是不可能的。
不忘初心,祝翾的大脑彻底清醒了过来,她不能忘记她的过去。
等看完这封倾注黄采薇真情实意的信后,祝翾又抬头看向程学正,她才反应过来,黄采薇的信在学正手里。
程玉轮见祝翾的表情是已经反应过来了,就忽然说:“我从前做宫正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叫三娘的底层宫人,她是烧锅的丫头,不配出来行走跟贵人打交道,正好有一天送菜的宫女肚子疼,托三娘给宫正司送菜。
“她提着食盒在檐下等我们传菜,眼睛却一直盯着檐下的对联看,我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向我告罪。我就问三娘,你认识这些字吗?三娘摇头,我就突发奇想继续问她,那你想知道吗?”
说到这里,程玉轮顿了一下,说:“我做宫正时很严厉,一般的宫女听到我这样问就会怕得要死,马上就会说些‘奴婢该死’的话。
“三娘一直闷在膳房里,她不懂这些,竟然告诉我,她想知道。我就突发奇想给她启蒙了,还给了她名字。
“没想到多年以后,三娘也做了启蒙别人的老师,教出来了一颗天然赤心来到我跟前……”
程玉轮说“三娘”这个名字的时候,祝翾就有一种灵魂被击中的感觉,黄采薇说过,她从前没有名字,她没有名字的时候,黄采薇就叫三娘。
“你怎知如今的我之于你,不是当初那个女官之于烧火丫头的我呢?”六岁初见黄采薇时听到的这句话忽然在祝翾的记忆里回响。
而给黄采薇新生的那个女官,就是眼前这位程学正。
意识到这件事的祝翾,第一次感觉到命运的奇妙与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