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明就说:“你看不出来吗?”
沈云就站了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奉了上来,说:“我不该忽略了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的。”
祝明接过水喝了,沈云又坐下来了,看见祝明脸色好了些,就在心里想,这男人,真是越老越作怪,年轻时没这些孩子脾气,越活越回去了。
祝明喝完水将杯子放下,又问她:“我这么大的人在你面前,都不如你手里的物件了,我终究不如年轻时鲜亮了,多好看一张脸,看了将近二十年,你也该厌了。”
沈云就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实在不懂他的气从何处来,说:“好好的,你到底恼什么,你别说这些阴阳怪气的东西拐弯抹角,我天天待乡下,就是村妇,不如你见过世面,听不明白你那些精致的东西。”
好啊,果然是有了营生了,腰杆硬气了,她说自己阴阳怪气,她自己不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拐弯抹角嘲笑人?
祝明“哼”了一声,直接说了:“既然家里不缺钱,什么织坊的你就别去了,安生待在家里,你无聊,我就接你去我那里逛逛。
“我在外面也能买宅子了,正看地方呢,到时候接你去,你也做城里人,好好地也享太太福。做什么自讨苦吃去挣那苦营生?”
沈云脸挂下来了,她站起来,说:“好啊,难怪回来就给我脸子瞧,是嫌弃我出去自己找营生做了?我会织布织锦的,咱们外甥媳妇能干出事业来,我去那方便,如何不可以去帮她?又有钱挣!
“连阿娘也去的事情,你在外面世面见多了,忘记咱们妇人怎么讨生活了,看不惯我能凭本事吃饭!”
祝明觉得冤枉,只说:“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过,夫妻快有二十年了,咱们十几岁在一处,脸都没有红过,你吃了半辈子的苦,我也心疼,既然条件好了,你以前也盼着和我一处,我能叫你享福了,你为什么还要吃苦呢?”
沈云愣住,祝明从前说过的“接你出去夫妻一处”的话讲太多遍了,她刚才都分辨不出真假了,现在才反应过来祝明这次是真的。
她先是欣喜地看向他,说:“你果真能做城里人了?能靠画画吃饭了?”
祝明点点头,又轻声细语劝她:“既然咱们终于有条件在一处,你接了孩子们和我一处吧,等房子大了,爹娘也一块和我走。你那个营生没意思,体面人家的太太几个出门自己找营生的?”
沈云期盼多年的愿望能落实了,却又迷茫了,她凭什么非要背井离乡呢?
她其实挺喜欢青阳镇的,外面体面太太的日子以前就是听个新鲜,真叫她过那样的日子她又要害怕了。
自从在钱善则那里找到营生,她就想找到自己的织法断出自己的经纬,钱善则相信她的能力,愿意让她研究那些精细的料子,她以前是穷没见过几匹好料子,但是能看见自己研究了,她一样也能靠自己的手织出来,她在这个过程里品出有趣来。
累是累了些,可是每日做梦睡觉心都是实在的。
尤其是每天醒来出门有事做的那种感觉太好了,做太太能这么有意思吗?
第一次,沈云心里居然生出了“不过如此”的想法,但是她说出来的话还是软的,就说:“我做这个也没有坏处,葵姐儿和棣哥儿天天跟着我在王家也安生的,还要钱拿回家。”
祝明皱起眉头,心里不
喜了,觉得沈云有些不听自己话了,就说:“叫你丢下就丢下,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叫自己女人出去挣钱,你看看在王家那做工的妇人是什么样子,都是丈夫无用想吃现成的,要么就是寡妇的。你和她们不一样,别吃这个苦,也没有意思。”
沈云心里生出火气来,祝明说了两次自己做的事“没有意思”了。
什么叫“没有意思”,她还看他画画没意思呢?她可曾说过一次不好的?
她性格里还有几分乡下妇人的泼悍脾性,就站起来朝丈夫说:“当初你与我成亲,生了棠哥儿后,你就为了画画不见人魂了,后面几个孩子小时候都不记得你,等大了才知道有你这么个爹,我可曾说过你一句!”
祝明就忍不住说:“好好的,你扯这些老黄历做什么……”
“我就扯!”沈云声音大了起来,她心里攒了十几年的委屈忍不住了,她一想那些委屈就想掉眼泪,可是她不想在祝明眼前掉眼泪了。
她忍着眼泪说:“我为什么不能扯?我的委屈是白受的吗?你在外面画画没画出名堂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你不好,我难道就是木头?不知道疼,不知道苦,不知道委屈?”
她的眼泪说着说着还是掉了下来:“我不欠你什么,你是爹娘唯一的儿子,在家都是我在孝顺老人,孩子也是我一个人生一个人带,你每次回来待不了多久又走,孩子好不容易记得你了又分开,萱姐儿小时候还哭着说想爹呢,我也不曾在孩子们面前说过你不好……
“我这么多年,又当爹又当娘,一个人养大了这么多孩子,好不容易最小的也脱手了。
“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这些事哪里不体面?我又没做什么丢脸的事情,我靠自己双手挣钱,我怎么就做的这些事没有意思了?”
她擦了一下鼻涕,心里还是不痛快:“难道你做的事才叫有意思?咱们贫苦人家有画画的命吗?又不种田又不能念书的,光画画就画得入了魔,我知道你是喜欢,所以我不曾拦过你,不曾捆住你在家里种田,我的苦也很少告诉你。
“生葵姐儿的时候,我快死了,你又在哪里?你回来只知道多了一个孩子了,高高兴兴的,然后又走了!
“现在我找到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打发时间,你为什么又要来指手画脚!难道我沈云就该一辈子听你的吗?”
沈云流着眼泪一口气说完,等说完,她发现自己把埋在心里的那些大胆的话全吐露出来了,她就怔住了,她自己也不能想到自己有这样大胆。
祝明也被她说愣住了,他第一次直面沈云的怒火,泥人也有三分脾性,原来自己的妻子也是外柔内刚的女子。
祝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小瞧了她,他以前总以为是沈云离不了自己,所以很想和自己在一处,每次分别都依依不舍的。
现在他才知道,不是沈云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沈云。
没有沈云沉默的支持,他没法能够出去不着家。
没有沈云帮他料理家事当后盾,他没办法安生在外面追寻自己的梦。
这样的沈云,怎么可能会离了他就不能活呢?
孙老太听到儿子儿媳房里在吵吵,就直接在门外问:“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祝明还在震惊中,沈云擦了一把眼泪,说:“娘,没事,你睡去吧。”
孙老太直接推门进来,看见儿媳眼睛红红的,是才哭过的模样,就以为祝明欺负了她,就立马竖起眼睛一腔怒气朝祝明锤去,祝明猝不及防挨了亲娘的打。
孙老太一边锤他一边骂:“你个下流种子,成日不见人魂的,才回来就欺负阿云,遭了八辈子孽嫁给你,你还不惜福,还欺负她!”
祝明被打得一直躲,一边躲一边说:“我没有欺负她……哎哟!”
他一边躲一边想,到底谁是阿娘亲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