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中,水蝶兰正飞扑而下,元艰领着三个冥将半空截击,可显然对其神速毫无办法。
时不我待,元苦猛一挫牙,又追上去,透过腾起的土灰,他清楚地看到,百鬼正在乱石中辛苦挣扎,想坐起身来。
「这还不死!」
低吼声中,他双手分张,哧哧气芒跃动,要将李珣撕裂,再把「血核」
掏出来,捏成碎片。
乱石堆中,李珣再挣扎了两下,仍然站不起身来,干脆就不再动弹,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元苦伸出的手爪,脸上僵硬,木无表情。
眼看手指已探到胸口,气芒到处,衣衫绽裂,指尖却只在皮肤上跳动,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
元苦眼睛瞪圆,吼声中再度加力。百鬼身形倏然下挫,硬生生被打入地下数尺,胸口肌肉也终于内陷下去,骨骼筋络吱吱作响,崩溃在即。
百鬼又呛出一口鲜血,还落了自己满脸,姿态狼狈至极。,看在元苦眼中,大喜之下,力道又增。
在他看来,剖腹挖心,在此一举!
偏在此时,百鬼一龇牙,鲜血渗在牙缝里,便如一头刚刚猎食过的猛虎,意犹未尽。
同一时刻,他埋在石堆下的右手抽*动,哗啦一声响,两根指头翘起,像是勾动某根无形的丝线。
元苦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周围变故也符合他的感应,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势头并不猛烈,元苦却不敢大意,反手格挡,正中来物。
啪的一声脆响,几点灰粉洒下,却只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
一口气用得岔了,元苦脸上青白交错,扣在百鬼胸口上的手爪也就更加了一把力,滋滋声里,终于破皮见红。
只是,在指尖接触到那血色的刹那,他痛呼一声,反射性地抽回手去。
在那一刻,他的手指就像插进了强酸里,蚀肉刺骨的痛感猛然炸裂,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手指已经烂掉了!
也正因为如此,元苦忽略了百鬼翘起的手指,冷冷下勾的刹那。
随着指头下勾,夜空忽地刮起一阵风。
半空中,被元苦击碎的石块粉末最上的一点,顺着这阵风,飘飘悠悠,移到数丈之外。
映着虚空中明灭的光华,微芒闪动,这比荧火还要微弱千亿倍的光芒,却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荡漾微波,倏忽间扩散开来。
元苦似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扭头。只是以他的目力,并无法察觉到夜空中这一点微尘的反光。
然而,正西方十二里外某处险峰,一个隐秘至极的关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扩散开来的那股细微波动。
机关触发,一线气机跨越虚空,准确无误地勾连住那颗飘浮不定的微尘,再与元苦的身体连线成一个绝妙的夹角。
气机的交互作用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那千万力线碰撞交缠,牵动元气,再也瞒不过人。
相对平静的山地之间像是凭空升起一座火山,而在高热岩浆喷发的刹那,一道灰黑电光,自远方高峰倾泄而下,所经之处,元气乱流立被抽吸一空,残留下来的生灵怨魂亦被绞缠其中,嘶然长鸣。
电光黯沉的颜色陡然鲜亮起来,这变化只在刹那间发生,元苦只来得及在眼中烙下这妖异的印痕,喉咙一痛,紧接着便是灵台轰鸣,三魂七魄尽数移位,掐断了他所有反应的可能。
相比之下,七鬼摄海破的摄魂冲击,只若微风细雨,不值一提。
混沌中,元苦满身鼓涨的真息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古脑奔涌出去,然后是精血、骨髓、元神……喉咙上的伤痕像是妖魔的血吻,瞬间抽干了他的一切。
再没有什么念头可言,元苦只剩下一张乾枯的外皮,飘然扑在地上。
先它一步,「铮」声微响,有如金石交击,李珣耳畔石堆上,钉下一根浅红色的羽毛,微风吹过,细细的茸毛轻拂过他的脸,痒痒的颇为舒服。
李珣嘿嘿一笑,辛苦地偏过头,用嘴巴衔起这根色泽古怪的羽毛,轻抿了几下,浓郁的血腥气触动了他的感官,刺激之余也带来一股新生的力量。
四肢百骸气力渐生,他挣扎几下,终于坐起身来。
「百鬼啊……」
半空中声嘶力竭的吼声渐渐远去,元艰终究不是傻瓜,事不可为之下,他果断地选择了撤退,然而仇恨和耻辱却将永远铭刻在他心头——如果李珣能够永远活下去的话。
摇头一笑,李珣吐出那根红羽,其实细细察看,这就是当日从那只飞鹰身上落下的鹰羽,被他用做「血灵羽剑」的材料,效果相当不错。
水蝶兰飞身下来,见他看着羽毛发笑,没好气地踹他一脚:「混蛋,差点被你害了!」
她根本没留力,但踢在李珣身上,仍是不痛不痒。
李珣抬头看她,笑道:「刚刚多谢了……青鸾好像知道你的身分了?」
「知道就知道罢,你都不怕,我又怕得谁来?」
水蝶兰说得云淡风轻,却自有她绝顶妖魔的气度,这一点上,李珣还差了一线。
不过,很快她就隐去这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李珣手中的红羽,疑道:「这是那根鹰羽?怎么变色了?」
「吸够了精血,当然要变色。」
李珣耸肩笑道:「韦不凡一代宗师,只是对禁法不怎么精通,他将血灵羽剑局限在收拢外气,一击而破的层次,却不知那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真正的血灵羽剑,什么收摄冤魂、外气,最终都是为了提升这「羽毛」的质性,以特殊的法门将之精炼为一件法宝——血灵羽剑既是禁法之称,又是法宝之名,若不能理解这点,一切都是虚话。」
水蝶兰看着这红羽,奇道:「那么,现在这羽毛就是法宝了?」
「早呢,刚刚见血,只能说是祭旗吧。像元苦这样的,起码要杀掉十几个,才有点看头。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法宝的原材料太不入流,受先天质性所限,就算成型,也很难对青鸾这个层次形成威胁,威力反而不如嵩京那一剑了。」
说着,他食中两指在羽毛上捋了几遍,那淡红颜色便如一层廉价的涂料,几下就抹了个干净,水蝶兰啧声道:「这也行?」
「那是当然,羽毛材质不成可以再换,这真人高手的精血厉魄,可绝不能浪费掉。」说着,他毫不顾惜地将羽毛弹飞,风一吹就不见了踪影。
「看起来,你还有更好的材料……喂,有没有换洗的衣服,这样子我都替你丢脸!」
水蝶兰指的是李珣开膛露臂,甚至连下摆都断掉的外袍。
实则,与青鸾一场激战下来,衣物还能保持到这个状态,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至少水蝶兰不明白,明明有好几次李珣都给打成了渣,这外袍又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和血灵羽剑差不多,被精血浸泡久了,勉强也算成了件宝贝,大概算是我的一个分身吧,喏!」
说着,李珣站直身来,抖抖身子,破烂的衣衫便即发出噗噗的怪音。
待他原地打了个转,水蝶兰眼前一花,再看时便见他破烂的衣物尽复旧观,衣袖、下摆等许多已缺失的部分,竟也诡异地补全。
只是细看下去,由雾松铁拉丝织就的灰色道袍此时却暗透血光,袍袖摆动间,氤氲如雾,煞是好看。
「这袍子的底料却是货真价实,值得花些力气。唉,血影妖身的形态之下,再好的法宝也使不出来,只有这些经过血气浸染的玩意儿还能用用。」
李珣话中有些自嘲的味道,「非人」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还好,他面对的是水蝶兰这样的妖魔,加上成为强者的愉悦,足以将负面感觉抵消掉大部分。
水蝶兰当然能察觉到他的心态,也不劝解,只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那个紫玉盒来。
「袍子能染一染,盒子呢?」
「当然……不可能!所以,多谢你啦。」
李珣笑呵呵地接过来,道:「还真是忘了,多亏你拿着,否则这玩意儿必给搅碎无疑。」
说着,他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咒封无损,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收起,水蝶兰却按着他的手:「等等,这里面是金丸神泥吧,怎么气味不太对?」
「啊?」
不理李珣的迷惑,水蝶兰探出手来,轻轻拈起盒子正中的金色圆珠,巧妙地抑住上面的封禁,举过头顶,对着明月,细细察看。
因为天芷和妖凤、李珣和青鸾这两场大战,此时北齐山脉上空,当真可算得上万里无云,月光如水般倾注下来,照在金丸上,旋即腾起一圈薄薄的光雾。
李珣扭过身来,也学水蝶兰般看去,只见金丸外层在月光下竟呈半透明状,然而其中又有绿云轻雾缭绕,将内层的物事完全挡住。
看了一会儿,水蝶兰摇头道:「手法严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仅凭气味,这里面应该锁着一个活物。」
「活物?」李珣彻底糊涂了:「什么活物?虫子吗?」
水蝶兰没好气地道了声「我哪知道」,随后又皱眉思索。
正关键处,一声爆鸣忽然炸开,穿透十余里的距离,依然清晰可辨,李珣注意到,辨明了方向之后,水蝶兰的眸光当即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
「大概是你那位师姐办了蠢事吧。」
余音犹在,水蝶兰身形已然不见。李珣虚抓了一把,没有碰到,苦笑之余,只能拖着疲累欲死的身体,慢慢踱步过去。
平日里转瞬即至的路程,此时却足足花费了他十倍以上时间,当他从堆积的乱石顶上跳下,来到这片相对平整的地面上时,眼前的情形让他猛吃一惊。
秦婉如抱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水蝶兰正站在她身前,脸上几乎能凝出冰来,至于商侍则倒伏在数尺之外,身下一滩血污,正缓缓扩散。
「怎么回事?」
同样的问话,再一次说出来,意味则严峻太多。
水蝶兰转脸看来,寒澈的瞳孔稍稍回暖,只是语音依然冷得如冰碴一般:「问问你师姐吧,看她做了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水蝶兰这样生气,李珣怔了怔,才迈步上前。
首先他试图和秦婉如说话,可是对方好像已经魂魄出窍,只是紧搂着母亲,身子还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接着李珣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羽侍身上,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羽侍静静地躺在秦婉如怀里,双眸阖起,容色平静,像是进入了梦乡,然而李珣看得很清楚,这睡美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与之相应的,精气枯竭、魂魄离位……每一个特征都在证明:她死了!
死了?这简直荒唐!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李珣怔了半晌,才屏住呼吸,强定下心神,仔细察看。
很快他就发现,在羽侍颈侧有一根朱红色的金属小枝,深陷肉中,只留了短短一截在外。
他正想伸手去碰,水蝶兰在后面冷声道:「不用白费功夫了,小朱勾怎么说也是此界第一凶器,一旦入体,污精血、闭灵窍、勾魂摄魂、毁损元婴,她连投胎转世的功夫都省了。」
李珣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回过神来,失声道:「哪来的小朱勾?」
「商侍原本是朱勾九杀里的「寒玉勾」,后被玉散人收服,我接的就是她的位置。天知道这枚小朱勾是她什么时候昧下的。」
解释完毕,水蝶兰又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说到商侍受制,秦婉如支吾等事,眼中寒光闪烁。
「秦宗主好厉害啊,区区一个受制的废物,都能让她反制过来,杀了自己的母亲……干什么吃的?」
秦婉如闻声,面色苍白,身子颤抖也越发剧烈,手臂更是死死抱住羽侍,没留下半点缝隙。
李珣看她的模样,大约再受点刺激就要崩溃了,忙以眼色制止水蝶兰说下去,自己则迈步到商侍身边,再作察探。
商侍也死了!李珣看到的第一眼,便肯定了这一结果。
转眼之间,妙化五侍,五去其二,这些曾经鲜活、明媚而强势的女性,如今却已永沦幽狱,芳华凋零。纵然她们应属敌方,李珣也不免慨叹,甚至有些梦一般的不真实。
摇头定神,李珣翻动商侍的身躯,察看伤口。
乍看之下,致命伤在胸口,应是被秦婉如以重手法击碎心脉致死,不过,对于一位真人境的高手来说,这种死法未免太过窝囊。
而且,除了胸口伤势,她此时的状态,倒和羽侍极为相似。
稍做思考,李珣拿起商侍的左手,却见手指扣拳,死死握住。他使了个手法,将指头扳开,入目的赫然是另一枚朱红小枝,同样是大半陷入肉中,只余小截露在外面,只是出奇的半点血迹也无。
水蝶兰走过来,目光瞥过,便轻咦了声:「又一个?这是……刺血法!」
「刺血法?」
水蝶兰嗯了一声,同样蹲下身来,撩起了商侍的袖口。
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青络突出,更有数道黑气纹路,循经络延伸而上,交叉为复杂的图案,诡异得很。
「商侍或是存了取死的念头,以小朱勾自残,用「刺血法」激发潜力,冲破禁制。不过,尽管这垂死挣扎再突然,可小朱勾若无特殊的击发机关,威力只余三成,某人也应该挡得住才是。」
李珣咳了一声,止住了水蝶兰的冷语。
就他看来,秦婉如有所隐瞒是真的,不过要说她为此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未免太过分,毕竟,她和阴散人为羽侍所做的一切,李珣都看在眼里,很难说是「做戏」之类。
倒是商侍拚死一击,颇能见事。
李珣是比水蝶兰更了解内幕的,当日宫侍所说的古家那档子破事,牵扯甚众,商侍为此搏命以求遮掩,理由相当充分。
「观其脉络,大概就是玉散人需要「玄婴」,古音不从,将结胎打掉。
无奈之下,玉散人又和羽侍生了个备选,叫「姬儿」的,却被阴散人抢走。
「接下来,便是她们师徒将那孩子给害了。羽侍恢复神智之后,便因此事与她们师徒决裂……你觉得如何?」
「能自圆其说吧。」水蝶兰不如李珣看得明晰,无可无不可地道:「我只对她遮遮掩掩的理由感兴趣……」
「姬儿是被师父杀了。」幽幽的话音,彷佛冰隙中吹过的风。
两人回眸看时,却见秦婉如搂着母亲,眼睛怔怔地看着身外虚空,刚刚那句,似是喃喃自语,又如同恶梦中的呻吟。
「娘亲知道姬儿死了,却不知道姬儿是怎么个死法。婵玉是师父最信任的人,也是娘亲的好姐妹……
「绝不能让娘亲知道!师父那时已经疯了,她只是恨古志玄,她想尽快突破,那是玄婴啊,花费了古志玄数十年心血的玄婴,真是个好药材……」
这寒流般的声息流入心间,使得李珣呼吸顿止。
「缺了半部,再也练不下去,可求不得内丹,外丹还不成吗?姬儿天生便是元胎道体,所以,师父便把她炼啦。娘亲,姬儿被师父炼成丹丸,吞下去啦……」
秦婉如不可抑止地发抖,手上却将母亲搂得更紧。
她上身与怀中渐冷的身躯贴合,头脸亦埋在母亲依然柔顺的发间,只有蚊蚋般的声息,断断续续地流出来。
「若我不靠近她……我只是想杀了她,不让你知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娘亲……」
余音渐不可闻,止息了小会儿,终有哀声渐渗出来,最终失了节制,那啼血哀鸣在荒凉的原野上扩散开去,揪人心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