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些屋子里多半没人，倒是旁边的一道斜坡上整整齐齐站了一个方阵，男女老少高低不等的一大片……贼人，正持着长枪，舞得虎虎生威。</p>
谁说山贼都是乌合之众？</p>
陈七站在那群人面前，看着那几百竿寒光闪闪的长枪，并不畏惧，反回头向身旁的虬髯汉子笑了笑：“如今天下都传说三殿下的黑旗营何如何悍勇，依我看来比起大哥这里却远远不如。大哥久不在军中，不想这练兵之术却半点儿都没搁下。”</p>
这个“大哥”，自然不是金陵陈家那位大权在握的大哥。</p>
虬髯汉子向场中环视一圈，收回目光憨厚地笑了笑：“我也不懂什么练兵不练兵。都是弟兄们肯吃苦。咱这边都是亡命之徒，跟他们吃着皇粮的当然不一样！”</p>
陈七伸手在旁边一棵树上拍两下两下，低头冷笑：“所以那些吃皇粮的遇上大哥的队伍，就活该铩羽而归！”</p>
虬髯汉子哈哈一笑，同他离了此处，转向旁边一片菜地，皱起了眉：“年节刚过，你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不是为了吹捧我的吧？我看你这趟过来倒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你是遇上什么难处了？”</p>
“还不都是那些糟心事！”陈七冷笑，“一个个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没有一个干净的！”</p>
虬髯汉子看着他欲言又止。</p>
陈七皱眉避开他的目光，冷声道：“我是为了正事来找你的。现成的有一笔横财要送给你，就看你敢不敢拿。”</p>
“你说！”虬髯汉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只有你不敢说的，没有我不敢拿的！”</p>
“好！”陈七抚掌赞了一声，转过来。</p>
双眼亮亮：“漓阳县苏家不日将会送几车东西给三皇子劳军，我希望大哥务必将之拿下！”</p>
“军饷？”虬髯汉子的脸色变了。</p>
军饷，倒也不是不敢拿，但是，为什么啊？</p>
“你先前不是说在帮三皇子做事？怎么现在……改主意了？”他试探着问。</p>
陈七摇头不愿解释，想了一想又道：“不止是苏家，还有这一带所有的富商巨贾，不管是谁送到北边军中去的东西，只要能够得着的，我希望大哥都能拿下。”</p>
“拿下以后呢？送给谁？”虬髯汉子追问。</p>
陈七摇头：“弟兄们拼死拿下的，当然是用来养家糊口，岂有拱手送给别人的道理！”</p>
虬髯汉子愣住，两条眉毛拧在了一起。</p>
江南富户劳军的财物，不用问也知道绝对少不了。若还不止一家，那……</p>
那咱花不完啊！</p>
“但是，既然是军饷这么大的事，朝廷怎么会不管？”虬髯汉子也不傻，“兄弟，我素日跟你可没有什么仇怨，你别是给我招祸来的！”</p>
陈七拂袖，转身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沉声：“这件事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朝廷不会管。三皇子在北疆战场贪功冒进，被敌人烧了辎重、又被放水淹了军营，如今是棉衣帐篷也没有、粮食也没有，眼看十多万人就要活活冻饿而死，他自是没有余力回来跟你过不去。至于其余人，第一三皇子不会让他们知道此事，第二就就算他们知道了，也只会引以为戒远远地躲着你走，断不会自寻晦气跑来跟你过不去。——那些软蛋若真有剿匪的胆量，北面疆土也就不会年年缩减，以至于现在通州府都岌岌可危！”</p>
虬髯汉子在在他身边坐着，细想着他说的那些话，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p>
朝廷软弱无能、北疆战事连连失利，这是他知道的。但他没想到那位很受人拥戴的三皇子无用到那般地步，竟连自己军中的辎重都保不住。</p>
败退至此，番人离着通州已经不过两三百里。若是如今的守军撑不住，任由敌人打了进来，那些黄头发绿眼睛的家伙用不着两三天就能进入王朝腹地了！</p>
偏在这个时候粮草没了、棉衣也没了，莫非是天要亡大安吗？</p>
这不行！</p>
虬髯汉子呼地站了起来：“北疆战事，关系到天下存亡，岂能儿戏！兄弟，我不管你跟谁有仇怨，这军饷，我不能帮你抢！”</p>
陈七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此时仍然稳稳地坐着，脸色丝毫未变：“大哥先别急，听我说。”</p>
“三皇子其人空有贤王之名，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实则阴狠多疑、权欲极盛。这天下若真落到他手中，则朝廷不安、天下不安，这岌岌可危的大安朝，将加速土崩瓦解。”</p>
“此前北疆番人与我朝原本相安无事，正是三皇子为求立功轻启战端，这才致使天下赋税三年三涨，民不聊生。如今战祸至此，又要江南富商出钱出粮救急，试问天下百姓何辜，竟要以血汗供养此贼？”</p>
“劫了江南粮饷，北疆未必会因此失利，更可能恰恰相反。大哥可知，此番失利并非将士们无能，而是三皇子不信老将，特遣了自己府中阉奴前往督军所致！”</p>
“那些阉奴自幼长在深宫大宅见识短浅，偏要对战事指手画脚，以致连连中计、连连败退……此番将士们忿而杀之，战事的转机不就来了？”</p>
“大安朝的皇子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他惹出了祸来，自有旁人帮他收拾，一来二去不就显出本事来了？这天下迟早是有能者居之，没道理他一无才二无德，只靠着欺世盗名就能无往不利！”</p>
他枕着手臂靠在石上说得不急不慌，那虬髯汉子只在旁听得昏昏又惶惶。</p>
大安朝，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p>
原先是有太子的，后来说太子昏聩放诞，不如三皇子是个贤王；如今又说贤王欺世盗名，这天下不该落到他手上……所以宫中还有哪位皇子堪当大任？</p>
“四皇子啊！”陈七眯起眼睛笑道，“除了他还能有谁？”</p>
“可世人不是都说四皇子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虬髯汉子愕然。</p>
陈七笑着坐了起来：“大哥，‘妇人之仁’可不是个坏词儿！朝廷官员不是喜欢自称‘一方父母’吗？照这么说，一国君王便是天下人之父母了。以慈母之仁心，爱天下之万民，这不正是天下百姓翘首以盼的仁君吗？”</p>
这是从未听过的说法。虬髯汉子的眉心始终未能舒展。</p>
“妇人之仁”与“慈母之心”可不是一回事！谁说“妇人”就一定是“慈母”？也许还有蛇蝎……</p>
他本想骂几句难听的，忽然眼角瞥见不远处练兵的队伍中几个女子，又将话头咽下了。</p>
骂女人是从前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三天两头不骂几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然而事实上，他后来认识的好些女子，论文论武都不曾输与男儿。</p>
所以，妇人——不对，是那位“妇人之仁”的四皇子殿下——他真能挑得起天下的重担？</p>
“他能。”陈七认真地道，“虽然他自己也觉得他不能，但我一定会让他知道，他能。”</p>
他不但能，而且，必须当仁不让。</p>
否则这天下，迟早将是宵小之辈上蹿下跳、阴谋诡计大行其道，庙堂上步步刀锋、江湖间怨声载道……那时可就真离着亡国不远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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