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士忙凑过来替他把车窗关上，无奈道：“都知道你好用，可你也实在太狷狂了些！——罢了，难得今日高兴，咱们一起去看看苏家那个女娃娃神医力挫群雄？” </p>
“不去！”陈七拂袖站了起来，“一群臭大夫斗法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不如去看美人……” </p>
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嬉笑着走了过去。陈七再也没犹豫，甩开车帘咚地一声就跳了下去。 </p>
车内几人面面相觑，之后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 </p>
“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管到了哪儿，见了女人都走不动路！” </p>
“他就这点出息，倒也难怪殿下喜欢用他。——反正好哄嘛，不管立了多大的功劳，赏他几个女人就算完事，比狗还好养！” </p>
“好狗还挑食呢，他什么也不挑！只要是女人，甭管是窑子里来的还是山沟里来的，他都要！” </p>
…… </p>
一车人越说越热闹，催着马车一路直奔望月楼而去，并不知道追着女孩子们下了车的陈七并没有跟着混进那家珠宝店，而是钻进小巷又从另一端绕出来，进了一家十分热闹酒楼。 </p>
茶楼酒肆永远是打听消息最快的场所。京都的皇帝又误了早朝了、北边的某个村子又被洗劫了、金陵城的某个小少爷又骑马摔坏了脑袋了、西边深山里野狼吃了孩子了……无数有用的没用的有趣的无趣的消息在闲汉们的口耳之间传来传去。 </p>
陈七径直走进去在大堂中选了个位置坐下要了壶酒，立刻就有腿脚麻利的店伙计端着酒壶酒碗点心碟子送了过来，顺带着还有压在碟子下面的一张小纸条。 </p>
陈七靠在墙边拈起纸条随意地瞥了一眼，顺手沾酒打湿捏成一团扔到地上踩烂了，开始专注地喝酒。 </p>
金陵城，一切如故。 </p>
陈家的生意依旧做得顺风顺水，门前车马往来一派繁华，看上去赫赫扬扬还有几百年的富贵日子好过。 </p>
那些疾病、意外、风霜雨雪，似乎都怕了陈家的权势和富贵，并不肯增加半点儿麻烦在他们身上。 </p>
你看，“善恶有报”只是一个骗局。 </p>
一片慈心济世救人的小姑娘已经死于非命，作恶多端血债累累的恶少却可以安享富贵，这样事情正是人间常态，并没有人能站出来讲清这个理。 </p>
“真是没天理了！”旁边忽然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说，那小姑娘冤不冤呐？” </p>
陈七猛地抬头看了过去。 </p>
只见那人一脸愤慨，将桌子拍得啪啪响：“见过比诗文的比对联的比武艺的，谁见过比医术的？学医的都说千人千方，没有一个敢说某种病就一定好治、另一种病就一定难治的！拿医术来比较，这不就是欺负人吗！好好的学医治病的小姑娘，像个戏子似的被人拉到台上，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人家小姑娘何苦！” </p>
“是啊，”旁边一个老者跟着叹道，“这也就是山里来的孩子没人疼，否则她爹娘岂不来寻苏家拼命？人家进苏家当大夫都是座上宾，只有她要受这番折磨……” </p>
说起这个话题，附近几桌的人都能接上话，堂中立刻更热闹了起来。 </p>
靠门口的那一桌是新过来的，消息更灵通些，当时便抚掌大叹起来：“可不是嘛，你们是没看见，对面桌上十多个老东西，美人还带着两三个药童，大筐小筐的药材伺候着，她这边就她一个，带着个还没桌子高的弟弟，被人骂得灰头土脸的！” </p>
“她是小孩子嘛！”邻桌接道，“天下人都知道教导小孩子要敬老，就没人教导过老东西要慈爱！那些老家伙扯着嗓子跳着脚指着人家小姑娘的鼻子骂，那小姑娘不哭就已经很厉害了！” </p>
“闹起来了闹起来了！”一个半大孩子跑进来拍手大叫，“望月楼那边闹起来了！要打架呢！听说是小神医那边的药童骂对方卑鄙、收走了全城的一种什么药材，对方不认，要打人，如今两边的药童正在踹裆咬脸撕头发！” </p>
打架出来喝酒本就是奔着消遣时光来的，这会儿有了热闹，人人都顾不得喝酒了，伸长了脖子都在等着外面传进来的消息。 </p>
陈七也放下了酒碗。 </p>
他不爱听那个什么小神医的消息。此刻听见众人都在议论她，他不由得眉头拧紧。 </p>
心里想走，腿却挪不动，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在这儿等什么。 </p>
那个小神医，也是个女孩子，也是来自山里的、无父无母的孤儿，甚至也有一个脾气挺急的弟弟…… </p>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相似之处再多，她也不是“她”。 </p>
人死了就是死了。在人死之后见到一个与她相似的人并不能减轻生者的思念之苦，只会更让人触目伤怀难以自持。 </p>
所以他不能去看。 </p>
但听一听还是可以忍受的。陈七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众人的议论上，很快就发现店掌柜派了两个伶俐的伙计去打听消息，开始接连不断将望月楼最新的进展带回来。 </p>
“已经开始比了！老大夫那边说什么‘不欺负小孩子’，让小神医先挑人，小神医就挑了一个瘸腿的汉子……” </p>
“就是西街瘸了三十多年的那个王二！小神医说他的腿能治好！” </p>
“五老爷那边有人嘲讽，说全城的大夫都给王二看过，他那腿根部就完好无损，就连老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瘸！” </p>
“小神医不管，开了药，老长的一张药方我也记不住，就听见有什么石灰什么蛋的，那边老大夫笑得更厉害了！” </p>
“五老爷那边挑的是一个犯了咳疾的老妪，也开了方子，临县来的陆大夫说绝无悬念，那老妪的咳疾定能彻底治愈……” </p>
“不好了，小神医那边棘手的来了！”第二个小厮咚咚咚闯了进来，“……来了个妇人，说是自去年夏天产下一子之后便一直起不得身，疑心是月子里受了气才弄成这样的，但是找过多少大夫都治不好……” </p>
“还有说是越补越糟的！那妇人原本还能下床走动几句，前头大夫给她开了什么益气养血的，后来更干脆连翻身都翻不动了！” </p>
“对面那些大夫们好像都知道怎么办，都看小神医的笑话！” </p>
“说她一个小姑娘家如何能懂妇人产子的事，少不得还是要照着书上3教的，给她喝什么十全大补……” </p>
“等等，不对！”后头另一个孩子冲进来纠正，“开的不是十全大补！那位小神医说妇人不是虚症，不能补，给开的是发散的药，叫什么‘逆’什么‘散’的……哎呀，我给忘了！总之对面的大夫们很生气，说她是草菅人命……” </p>
“又吵起来了！那小神医寸步不让，说是她的病人她负责，就照她的方子喝，喝死了她赔命！” </p>
赔命！ </p>
酒楼里忽地一片哗然。 </p>
有人抚掌道：“坏了！中计了！” </p>
旁人不懂，忙问究竟，那人便尖着嗓子急道：“这分明是一个陷阱，就是冲着这小神医、或者说是那位二少爷来的啊！就是要用这种手段激得小神医承诺赔命，到时候苏二少爷的病还有谁能救？” </p>
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苏五老爷针对的果真不是那个老实无能的苏六老爷，而是长房唯一的那条血脉！ </p>
“这就麻烦了！他谋害二少爷就谋害二少爷，这是他们家的事，可这位小神医这一回算是在劫难逃了！” </p>
…… </p>
众人议论声嗡嗡作响，角落里的陈七忽然坐不住，一推椅子哗啦一声站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