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七低头笑了笑,郑重其事地道:“谨遵四太奶奶教导。”</p>
“你——”柳翠翘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p>
廊下灯影并不明亮,陈七也许是没看见她的眼泪,也许是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只管牵着丁了了的手,低笑:“刚才佳佳那边,你猜怎么着,一帮小家伙在打架!咱们佳佳一个人打四个,没落下风!依我说咱们佳佳就该去从军,到时候少不得拜将封侯……”</p>
一路说着话,三人已经完全避开了主屋主院,绕到了人迹稀少的园子里。此时园中亦是疏疏落落地点了许多灯笼,尚未发芽的花枝上甚至用染色的生绢做成了各式花朵,灯光下灿烂夺目。</p>
没来由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柳翠翘终于又叹道:“我实在没想到,此生还会来这种地方、做这样的事……陈七少爷,等我将来事成了,再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去,你还愿不愿意像从前一样……”</p>
陈七正专注地把玩着丁了了的手指头呢,这番话听一半漏一半的也没往心里去,只漫不经心地答道:“你要是还回楼里去,那自然还跟从前一样。可我还是先前那句话,不管事成与不成,你都可以不必再回去,你将来的事我会为你安排妥当。”</p>
“真的?!”柳翠翘大喜。</p>
陈七点头,说得飞快:“所以你放心,不管你是要嫁别人还是留在这里当四太奶奶,我都……”</p>
“我不嫁别人!”柳翠翘急了,“我也不当四太奶奶!七郎,我的心思你不是不明白!”</p>
咦?</p>
丁了了站定了。</p>
她不是傻子,这位柳姑娘的心思她当然一早就看出来了。只是原本看着对方遮遮掩掩的,她还以为沁香渠的女人也懂含蓄,一腔柔情不肯当面对人言呢。</p>
没想到柳翠翘还是亲口说出来了,那这件事就变得有些可恼了。</p>
“你心里明白吗?”丁了了回头看着陈七问,“反正我是不明白。如果你们两个都明白,那不如也向我说道说道,让我也明白明白?”</p>
陈七咧嘴,皱脸,不知是哭是笑:“四太奶奶在给咱们打哑谜呢!你知道我一向是笨的,你都不明白,我哪里会明白?你要是猜到了,不如先说给我明白明白?”</p>
他俩人在这儿比着赛着装糊涂,个中缘由柳翠翘虽然不全明白,却也能大致猜到两三分。</p>
论理说她该知难而退。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沁香渠畔那么多女子之中也只有她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却要她退,她如何能甘心?</p>
“你不可能不明白!”她张开双臂拦住陈七的去路,哭道:“我是为了你才来做这件事的!你可以说我没有帮上什么忙,但我付出了多少辛苦你不可能看不见!七郎!我没有别的妄念,只求你能给我一席安身之地,哪怕是为奴为婢我也甘心!”</p>
她擦了几次泪,两只眼睛红红的,犹自不服输地瞪圆了死死盯着陈七:“我愿意全心全意服侍你、尽心尽力辅佐少夫人,绝不会逾越本分!七郎,少夫人,你们能容得下别人,怎么偏就容不下我呢?”</p>
“我们,容得下谁了?”丁了了回头,不是问柳翠翘,而是问陈七。</p>
陈七忙高举双手,连连后退:“没有啊没有啊没有啊!我还能容得下谁?娘子你一个人就是山河大海、就是日月星辰……再也没有了!多一滴水一粒尘都没有地方放了!”</p>
丁了了抬手捂脸表示不忍直视。</p>
柳翠翘的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哗哗淌了下来,泪湿襟袖哽咽难言:“你、你当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吗?七郎,你当初求我来做事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p>
陈七打断了她的话,冷声:“对,我当时说你只需要在临溪村住几日,等着被我兄长带回金陵。到时核实了你的身份,你就说是与我私奔至临溪村隐居,假称医女只是为了逃避追捕。我承诺过可以确保你不被送到东宫,我会设法放你离开陈家甚至离开金陵,山高水阔任你自由来去。”</p>
唯独没有承诺过把你留在身边如何如何。</p>
“翠翘姑娘,”陈七靠在一根柱子上,叹了口气:“这天下遍地都是活路,你不能单单挑出唯一的一条死路来走到底,然后回头抱怨我不给你留活路。”</p>
话说到这里算是完全摊开了。柳翠翘擦干了眼泪,似乎想倨傲地笑一笑,却没笑出来,只好保持着倔强的姿态,看向丁了了:“七郎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对我们说过话——从来没有。”</p>
丁了了点点头:“我信。”</p>
柳翠翘的眼泪立刻又下来了:“所以我不明白!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跟别人不一样?哪怕他是为了秦夭夭,我也不会这么意外……”</p>
丁了了看着她,心里憋着一句话没忍心说出口。</p>
陈七却没有什么顾忌,当面就替她说了:“不是我的娘子与别人不一样,是你与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p>
若是没有前后文,这倒像是一句好话。</p>
可惜陈七紧接着又说道:“翠翘姑娘,你口口声声说‘谨守本分’,事实上我见过的最不守本分的人恰恰就是你,你逾越得太过了。”</p>
花楼里的女子,谋求自由谋求富贵谋求真心都可以算是人之常情。甚至像秦夭夭那般心高气傲想要堂堂正正嫁人做正室的,虽然听上去可笑了些,但只要没妨碍到别人,那也不算什么事。</p>
唯独不该似柳姑娘这般,连男人的一个承诺都还没有得到,就先把手伸到人家的后院里去了。</p>
她倒不像秦夭夭想做正室,她是想从一开始就拿捏住正室,相当于挟天子而令诸侯,虽无正室之名,却是要比正室更加威风的。</p>
到时候荒唐之名让男人来担、懦弱之罪让正室来承,轻浮放诞的骂名都是后进门的那些“小妖精们”背,只有她以妾侍之身独撑大局辛苦操劳,赚一个“懂事识大体”脂粉英雄美名扬。</p>
打量谁是傻子呢?</p>
“四太奶奶,”陈七牵起丁了了的手,向柳翠翘躬身作别:“天色不早了,我夫妻二人还有些事要忙,就不陪您了。”</p>
“站住!”柳翠翘断喝一声,再次拦住了二人的去路。</p>
站在小路中央脊背挺直气势汹汹:“陈七公子,你这样待我,就不怕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说给大公子知道?”</p>
陈七回看着她,脸色冷了下来。</p>
怕不怕?当然怕啊,不然为什么大老远特地从漓阳县再跑回来一趟呢?</p>
但既然你现在还没有说,那就不太怕了。</p>
陈七笑了笑,迈步上前迎着她就撞了过去:“你要说只管去说。我只怕你说得慢了,我娘子在江南道早已声名远播,到时大哥又要责怪你不早些来报。”</p>
柳翠翘到底还是让开了路,被他撞得踉跄后退,险些坐倒在一丛干巴巴的荼蘼花枝上。</p>
“陈七!”她艰难地站稳,追了两步又停住,咬牙:“你可别后悔!”</p>
陈七自是不肯理会这种程度的威胁,脚下不停,挽着丁了了一径绕出了园子,回到了四太爷专门让人替他收拾出来的那处安静的厢房。</p>
自不知身后柳翠翘七拐八绕到了一处逼仄破败的所在,对着里面冷冷地说道:“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吭个声,我给你个机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