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老爷的脸僵得很难看。</p>
丁了了在车内坐着，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大约车外的喧哗议论都已经远去了，才听见苏大老爷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了了小姐这话，是从何说起？”</p>
车内陈七也一脸疑惑，问的却是：“你怎么发现的？”</p>
丁了了咬牙道：“他大约也以为没有人会发现吧，或者以为就算有人看出异样，也不会往他身上想，毕竟他在漓阳县的名声可是好得很……他私下收买了一个负责砖石泥沙的民夫长，把筑城墙用的沙子换成了‘更好的’，对方本以为是互惠互利的事，不想他换上的沙子被砖石一压就成了粉末，混在泥水里竟比油脂还要滑。木架子一拆、被远处的石锤敲打声一震，哗啦啦一下子都塌了。”</p>
她隔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呼出一口气：“那个民夫长每日在城墙下面巡视，本该是第一个被砸死的，可偏巧有一截木头挡了一下，我又去得及时，所以还能赶得上听他说了几句话。”</p>
“现在那个人死了？”陈七皱眉向她确认。</p>
丁了了点点头，黯然：“所以我没有证据。”</p>
“有证据也不能说！”陈七沉声，“你以为那老狐狸怕留下证据吗？你以为那么大的事只有你一个人发现？这种事对他根本不算什么，就算你告到县里、告到府衙、告到京都，他也有的是手段给你栽一个‘诬陷’的罪名！”</p>
“我知道啊。”丁了了垂眸，“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p>
怎么会等到现在，给那老贼留下那么长的时间让他销毁证据！</p>
“权贵当道，人命本来就是不值钱的东西。这个道理不用你讲，我懂。”丁了了低头拨弄着车窗上的帘子，哑声。</p>
车内静默良久，她忽然又抬起头来，眼睛瞪圆：“谁许你用那么凶的语气同我说话的？长本事了你？”</p>
陈七松口气，缩了缩脖子嘻嘻笑了：“我那不是怕你冲动嘛！忧心如焚方寸大乱，凶一点有什么奇怪！”</p>
“不许！”佳佳和小石齐声喊。</p>
气氛忽然轻松起来，车内四个人都笑了。</p>
只是笑声很快又停住，丁了了摇了摇头，低低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p>
陈七看着她，眉头拧紧：“你在修成人形之前是做什么的？字也认得书也读过医术也懂得，人情练达世事洞明就连官场朝廷的事似乎也不陌生……你到底修炼了多少年？”</p>
“什么‘修成人形’？！”丁了了和小石同时愕然。</p>
陈七与佳佳一齐笑了起来，抿紧了嘴唇不说话，那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你不要再装了我们都知道了”。</p>
知道个鬼呀！</p>
丁了了气急：她这儿一肚子闷气还没处发呢，家里两个傻子居然还在把她当妖怪看？真是欠打哦！</p>
她这里才一抬头，那两个混账东西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同时窜到了角落里。丁了了看着他们狼狈逃窜的傻样，胸中的闷气倒消了些，摇摇头苦笑起来。</p>
车外苏大老爷已站得两条腿都打哆嗦。这会儿听见车里有动静，他忙又向前迈出两步，胆战心惊地唤：“……了了小姐？”</p>
“哦，没事了。”丁了了重新坐稳，冷声道。</p>
苏大老爷在车外愣愣。</p>
没事了？怎么又没事了？刚刚不是还兴师问罪……</p>
丁了了靠着车窗闷坐一阵，叹了口气：“我是说，那日在城墙之下，两位老爷的赌局胜负已分，如今苏五老爷闹的这一出实在荒唐又可笑。我相信以大老爷您的手段，摆平这件小事应该是轻而易举。”</p>
“是，是是，”苏大老爷忙道，“了了小姐您的医术仁德是有目共睹的，如今漓阳县谁不知道！那日城墙倒塌，实在是天助……”</p>
“天助谁？”丁了了一个忍不住，拍窗站了起来，“苏大老爷，您抬头看一看天，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p>
苏大老爷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没有看天，也没有把那句话说完。</p>
丁了了在车内慢慢地坐了回去，扶着陈七的手，咬牙切齿：“苏大老爷，我人微言轻，不敢在这里追问那天的事是天灾还是人祸。但我认为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应该用上一个‘助’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助’吧，那也绝对不是‘助’我！”</p>
苏大老爷连声称是，头垂得很低，原本圆润白皙的一张脸几乎贴在胸膛上，正面只能看见两边鼓起来的腮帮子，莫名显得凶恶。</p>
丁了了冷冷地看着，半晌又补充道：“血光之灾，终究不吉。不拘是谁从那场灾祸中得了好处，都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苏大老爷，您说是不是？”</p>
这一次苏大老爷没有应声。</p>
他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在漓阳县一向说一不二的。今日忽然被一个小丫头几次三番出言训斥，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极是不易。</p>
丁了了没有再为难他，敲敲车窗吩咐了一声“走吧”。</p>
走？往哪个方向走？车夫提着鞭子有些呆愣。</p>
苏大老爷终于来了精神，忙又回到车前，挤出笑容：“了了小姐早该回来了，家里一早就把您的住处收拾好了！书儿身体大好，也不再需要单独住在园子里静养，如今就在家里住着，您正好可以时常看着他，该用什么药、如何调养……”</p>
丁了了想了一想，起身掀帘子下了车：“既这样，我索性就跟着您的车回去吧。多日不见苏二公子，我也甚是关心。”</p>
“哎，那我呢？”陈七急了。</p>
丁了了回头向他摆摆手：“你替我照看着佳佳他们两个，顺便在几条热闹的街上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租下来，咱们开医馆！”</p>
陈七立刻高声应了，也跟着跳下车，嘱咐道：“你想当大夫我不拦着，但你要记住你是有丈夫的人！身为有夫之妇不方便在别人家里住着，天黑之前你一定要出来，我在云来客栈等你！”</p>
“好。”丁了了看着他，笑了。</p>
苏大老爷在旁听见，忙道：“我苏家怎么是‘别人家里’？陈少爷，咱们什么时候生分到这个地步了？”</p>
“倒也不是与您生分，”陈七道，“只是我与娘子少年夫妻，不忍分离，还请苏大老爷体谅。”</p>
话说到这份上了，苏大老爷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劝，只得讪讪地笑了笑，道：“其实一同住在舍下也无妨，又何必分开两地。”</p>
这就是纯粹的客套话了，两边都没有较真，于是陈七转身回车里吩咐掉头去云来客栈，丁了了就不慌不忙地上了苏大老爷的车，直奔苏宅。</p>
这一路，车里的气氛僵得奇怪。</p>
苏大老爷犹犹豫豫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了小姐，城墙的事，您怎么……”</p>
“我只管治伤救人，”丁了了冷声道，“至于城墙是怎么塌的、为什么会塌，这些事我看不见，也看不懂。”</p>
苏大老爷长舒了一口气，忙赔笑：“是。了了小姐醉心医术，对旁的事难免不那么上心。”</p>
“没错，”丁了了道，“不像苏大老爷你，筑桥铺路修城墙这些事时时放在心上。”</p>
苏大老爷被噎了一下，无奈太息：“了了小姐，百姓苦啊……这些年虽然没有大灾，但夏日少雨隆冬雪厚，收成一向都不太好，百姓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自然没有余钱去修路架桥。您看，我们这些侥幸能吃饱饭的若不肯出钱出粮做些事情，咱漓阳县百姓的日子还怎么过？”</p>
“苏大老爷仁善。”丁了了哼了一声，悠悠道。</p>
这种违心的恭维话，她也不是说不出口。只要苏家有脸听，她说多少都无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