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35章 第 35 章(2 / 2)

说话的是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身形清瘦,面色苍白,颧骨有些高,显得面色有些阴郁。

白衫少年面无表情,漠然地问。

这少年名唤王希礼,非本地人氏,出自大梁江北的豪族王氏,因为其父与陶汝衡关系不错,这才来到九皋书院念书。

他正是明道斋的副斋长,据说此人幼而聪敏,博涉经传,养成了个高傲的性子,待人不冷不热,客气疏离。

这种小天才九皋书院里不多,也不少。

祝保才一个激灵坐直了,迅速从桌肚子里掏出了揉得皱巴巴的日课簿。

少年看都没多看他一眼,拿着日课簿就走了,一转身唯余一阵冷飕飕的凉气。

祝保才默了半秒,果断冲着少年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扭头一看,触目可及之处,讲堂诸位同窗此刻都在念书。

左手边放着早饭,右手边放着今日的功课本和教材,一边吃,一边腾出空来看一眼,嘴里念两句。

众人学得认真,却没一个搭理他的。祝保才嘴角一抽,捂住了心口,被扎得遍体鳞伤,想他来书院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他基础太差,又被分进了尖子班,就这样光荣地成为了尖子班里的一名吊车尾,扯后腿的老鼠屎。

天才嘛,傲一些都是正常的。

祝保才闭上眼默默安慰自己。

所以他究竟是为啥会被分入这个班

却不料,他这摸鱼的行径正好被一尊冷面煞神给看了个正着。

“祝保才,同窗好看”一道冷淡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讲堂内随之一静。

祝保才脑子里“嗡”地一声,汗毛直竖。

这个、这个声音是俞先生

来了,这个书院他最怕的先生

来人随之跨了门槛入了讲堂。

男人约莫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珠,高鼻薄唇,窄下巴,肌肤如玉,风姿高彻,冷涩如岩溜冰封,瘦劲如铁。

伴随着他踏入讲堂内,原本还乱嗡嗡的讲堂霎时间雅雀无声,就连那冷傲的王希礼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整间屋子里的学生纷纷噤若寒蝉,书也不背了,忙起身拱手行礼,祝保才随之慌忙忙站起来。

俞先生扫了他们一眼,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他嗓音冷清,淡淡地说:“看我作什么念你们的书。”

说完,好似没瞧见祝保才似的,往主位坐下。

他身后站着个正值弱冠执念青年,一袭白裳,乌发墨鬓,褐色瞳孔,温文尔雅,此人名唤孟敬仲,正是明道斋的斋长。

他从袖中拿出本册子,交给了俞先生。

俞先生接了男学生递来的册子,翻了翻册子,便开始点名,喊人上来。却不查他们的功课本,只让他们带字帖给他看,他拿了一只笔批仿。

他皱着眉头念了一个人名,就有个人手里拿着字战战兢兢上来了。

其余没被点到的,慌忙低垂着头,扮作鹌鹑,口中念念有词,只望俞先生别点到他。

俞先生,或者说俞峻,正如张幼双所想的那样,他自从来到越县之后,的确处于一个比较沉郁迷茫的状态。

他自小就是按照儒家的标准所培养长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如经过尺子丈量一般合乎儒家的典范。

父兄去世后,他靠阅读着父兄遗留的家训笔记,渐渐长大成人,少年时,被梁武帝点名进了太学。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长成了现在这个脚踏实地,沉稳自律的模样。

从太学出来后,就毫无疑问地进入了官场,擢为户部右侍郎,没多时被外放出去磨炼,回朝之后紧跟着就升了户部尚书

可以说俞峻他的资历非常之正统,也非常之乏味。

他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生的,将户口、府库、田赋等等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有朝一日,离了户部,离了官场,离了京城之后,俞峻也难免无所适从。

所谓巨巨,不一定要多聪明,但心性至少是比正常人耐操不少的。

经过张幼双这局外人一点拨,很快就拨云见日了。

实际上千万不要低估一个正二品大员通身的威严,虽说俞峻他在朝堂里一直被梁武帝等人带头泥塑,但身居高位久了,这股上位者的气势几乎融入了骨子里。

哪怕他内里其实是个柔和的性格,这藏碧般的眼睛静静看人的时候,也看得人心里头发憷。

今日的课不是俞峻他来主讲,主要是他抽查,让学生们答,学生们有什么不懂的也可尽数拿来问。

学生们行了礼,坐下环听。

俞先生抽查完了,让他们肃静,有疑难的一个个上来问。

祝保才赶紧坐直了身子,他也晓得,自己基础不好必须得认真学习。

一有人上去了,祝保才便竖起耳朵,认真地听,也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虽然他们问的问题各不相同,但他总能从里面听出点儿名堂。

俞先生上课虽说不上深入浅出,却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半点儿都不啰嗦,也不吝啬自己每个字,该说得都说了。有人上来若是问了什么他觉得蠢的问题,便面无表情地一顿训,训完了继续替他讲,没听懂便又低斥,训完继续讲。

眨眼到了下课的时间,俞先生没有多作耽搁,停了话头扫了眼讲堂里的学生。

见学生们都正襟危坐,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模样,才微微颌首。

“后天的课上讲时务策,你们今晚早作准备。”

那冷淡淡的垂眸,好似新画的月眉,缀着一点冷凝的露珠。

身似亭亭净植的荷,那瓣瓣荷花却好像锋锐的剔骨刀,凝着闪烁的寒芒。

三言两语间,令人浑身不由一凛。

“再过些日子的考课也该考了,陶山长这段时日虽不在书院,但试题都已出好,你们莫要心存侥幸。”

言罢,下了课。

众人行了礼,才松了口气,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座位,找人出了讲堂。

至于俞峻,步出讲堂后,则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略有些畸形的手指,张开又合拢,垂在了袖侧。浑身上下的气势也随之安静沉寂了下来。

他根儿里就是个孤僻冷淡的性子,从前也没少被戏称是嫁了大梁了。

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心道这做夫子的确不是个容易事儿。

就在这时,忽地有个斋夫过来了,低声说有人来找。

等俞峻过去的时候,却看到陶汝衡正坐在屋里看书,手边搁着一杯茶,几乎没怎么动过。

陶汝衡见他过来,合上了书,莞尔道:“危甫,你叫我好等。”

俞峻微感诧异,又迅速这抹诧异之色压了下去,平静地说:“陶老。”

陶汝衡哈哈大笑,把书放在了桌上:“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你不必叫我叫得那么客气。”

俞峻道:“礼不可废。”

他与陶汝衡曾经同朝为官。昔日,他也做过翰林学士,与他一同参与编纂过实录、会典之类的。

不过他志不在故纸堆里。或者说,他甚至反感于这些书本上的东西。

陶汝衡年纪比他大少不上,故每每遇上了都会尊称一句陶老。

陶汝衡笑道:“哈哈哈我这回过来只是顺道办个事,不必闹得兴师动众的。你托我的事儿,我已经嘱咐下去了。”

“你过几日拿张试卷给张衍做吧,要做得不错,就收他进来。”

陶汝衡所说的是俞峻前几日所同他略略提过的事。

正好,他也有此意。

“对了,”陶汝衡忽又像变戏法似地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叠整整齐齐的画卷,“上回你答应我这事儿,我把这画像都给你带来了。你看看”

话音刚落,俞峻微不可察地一僵。

陶汝衡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还是尽快把你婚事定下来。你这一个光棍,身边儿也得有个人帮衬不是。”

俞峻默了一瞬,应了,垂着眼接过了陶汝衡递过来的这一叠画卷。

陶汝衡道:“我记得你的要求是嗯,认字,性格温和,样貌端正,长得漂亮不漂亮无所谓。”

他言语里有几分揶揄之色。

“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俞三妹儿,找妻子的标准竟也如此世俗。”

俞峻被他念得眼睫一颤,将手搭在桌子边沿,清冷的脸上掠过微不可察的窘迫,像是蓦然间带了一抹烟火气:“我这个年纪,也不是毛头小子了,差不多合适就成了。”

他和世上这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又和世上这大多数男人微有不同,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多重女子容貌。

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只在乎德行,他清冷少言,以至于孤僻,自觉不好相处,唯愿找个好相处的贤妻良母款的。

认字,顾家,性格温和,手脚勤快。

俞峻也没打算在这地方翻阅,将画卷随手塞进了袖子里。

陶汝衡看他动作也没拦他。

这朵不通情爱的高岭之花,当初堂堂的美人儿长公主也未曾拿下,叫他此时突然开窍了岂不是为难于他

他这回过来主要也是为了俞峻托他的这件事儿。可惜那张娘子早已为人妇,否则未尝不能牵个线搭个桥。

俞峻本来也不是个善言谈的性格,说完正事儿之后,陶汝衡起身告辞。

送走陶汝衡之后,俞峻走到了桌前,批改了学生们送上来的日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腕泛酸了,这才搁下了笔。

想到袖子里那卷画像,顿了顿,拿了出来,铺在桌子上略略一翻。

从前以梁武帝为首不少人都琢磨着给他做媒,都被他给推了。

而那位长公主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是一个落魄的,无路可走的女人模样,而后,就再无印象。

他在京中进进出出,未尝没见过那些贵女,好似也只是个绣罗衣裳,金钗粉黛的残影。

脑海中唯一比较明晰的印象却是治水时遇到的那些农妇百姓,然后便是前几日所遇的张娘子。

不过囿于对方身份,他也未曾多抬眸去看,灯下模模糊糊的,竟一时间也拼凑不出对方的容颜,只依稀记得那跌宕磊落的少见的风姿。

情情爱爱他未曾想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则是他对夫妻生活全部的想象。

才翻了两三张,他就有些下不去手了,索性合上了画卷阖上了黑沉沉的眼。

将其他姑娘的容貌绘之于画卷上,供人挑挑拣拣,未免过于失礼。

他心里觉得别扭,一皱眉,将这些画卷丢开。

不知不觉间,已经午时了,俞峻他没去吃饭,而是去了趟“知味楼”,今日是他与那少年约定的日子。

这少年很古怪,所思所想甚为广博,脑中又许多奇思妙想,有时候说话以至于漫无边际到了不着调的地步。

时至今日,他依然未曾明白他口中称呼的“巨巨”是何意,他所触碰的似乎不过只是这微不足道的一角。

许是在户部与数字打交道打得太久,养成了他这一丝不苟的性子。

照例去了书柜前,目光穿过眼前这来来往往的学生。

俞峻脚步一顿,忽地看到个身着宝蓝色袄裙的女郎。

书院一向都是男人们的天下,越县附近这几个县加在一块儿,也就只有隔壁吴县的萃英书院里有个女学生,名叫王闰,是萃英书院山长的独女。

换而言之就是,女人在此地止步。

他当初修建知味楼时,秉承着的是开民智,兴民德的理念,不论男女老少,凡有志于学者,都可入知味楼内,不许斋夫横加阻拦。

即便如此,能不顾世俗偏见,大大方方闯入男人的地盘里看书的女人还是在少数。

她侧着脸,人来人往的,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身形有些面善,依稀像在哪里见过,她腰杆儿笔直,看姿态竟像个只有十七八岁的朝气蓬勃的少女。

此时此刻正踮着脚尖,把书信往书里夹,还没忘郑重地抚平书页上的褶皱。

俞峻他没看清楚这女郎的模样,但这书皮上“四书析疑”这四个大字就这般鲜明地撞入了眼底。

那一瞬间,俞峻下意识地就移开了视线,他想了很多。

想来想去,脑子里却只剩下了一句话。

他为何会先入为主地将“观复”当成了少年男子还是说他打心底里认为能写出这些文章的只有可能是男人

他心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不适。

知味楼外面有不少桃花,皆为他昔年所亲手栽种。

此时远远望去,高下参差,浅深各不相同,粉蕊舞带春风,远望瓣影红绡,如烟笼云霞,在这桃雾身处,流莺啼春。

呖呖婉转,热热闹闹,招招摇摇。

俞峻手指一动,深刻的下颌线收紧,唇瓣微抿,脚步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静静不语,心却被这桃花春风所搅动。

于是眼睫那点冷凝的露珠散了。

绿茎红艳乱了。

波影满了。

不复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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