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黎羽王朝曾经的镇远侯,他就是阻挡两大王朝脚步的那个人。再加上常年与两大王朝作战,宫远玄的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两大王朝将士们的鲜血。
两大王朝的所有人,都恨透了宫远玄,恨透了每一个与宫远玄有关的人。
宫远玄誓死不屈,瞠目怒骂,被枭首剥肤,草人裹着他的皮,当街游行,示众了整整一月。
宫央离的母亲,由于雍容华贵、气质过人,被两国贵族调戏亵渎,矢志不渝,以死明志。
唯有宫央离活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想杀掉这个身怀亡国仇恨的世子,而是想到了一个更加屈辱的办法,去折磨这个曾经敌人的孩子。
那就是让他活着,眼睁睁的去见证这些痛苦绝望而又无能为力的一切。
让他屈辱的活着,生不如死的活着,苟且偷生的活着,背负着仇恨与阴影,日日为熬、夜夜为魇的活着。
毫无希望的活着。
有句话说的好,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但若是看不到希望的活着,那远比死亡要痛苦。
唯一让得宫央离如今冰冷的心,还尚存一丝温度的,就是那个让曾经的自己魂牵梦绕的女孩儿……
可是,即便是她,在自己成为了亡国奴阶下囚之后,也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了,自此杳无音讯。
想到此,宫央离的嘴角向上轻轻的掀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为钻心的弧度。
那是一个自嘲的笑容。
折翼孤凤怎求凰,如今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再去享有生而为人的权利,再去对她抱有怀想……
这些如今对他而言,都是如同泡沫一般虚幻的梦。
奢侈而遥不可及……
走到一棵古老的槐树下面,宫央离漠然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山崖,眼神毫无波动。
他摸索着,从腰间取下了那块玉玦,玉玦一边圆润,而另一边的断裂之处,却是锋如刀刃。
他紧紧的将玉玦攥在掌心,任由锋利的断面割破了手指,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感。
毕竟,十指连心。
可是少年的面色依旧毫无表情,他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亦或者说,心死了。
缕缕鲜血顺着手心不断的滴落下来,少年抬起了手,在老槐树的躯干上,用鲜血留下了几行依稀可辨的字迹:
“青竹早凋,碧梧终僵,人事几度又难防?”
“马蹄彷徨,秋露如霜,生死功名何思量?”
“风尘入酒,化梦为殇,谁人与君再饮畅?”
“吟鞭断水,难断情长,折翼孤凤怎求凰?”
“铁衣残阳,遍野刀光,几人又能真无恙?”
“山河荒唐,不堪回望,我心随风已离央。”
一阵微风吹过,少年盘膝而坐,取出竹萧,吹奏了起来。
曲罢,收萧。
回首再看一眼这熟悉而又美好的风景,再看一眼这曾经近在咫尺而如今远在天涯的梦。
转过头,眼前就是万丈的深崖。
少年面色平静,毫无波动,静静的迈着步伐,朝前走去。
突然间,林间似是传来一阵苍老的吟唱,悠扬而深远:
“人事几度欢,黄粱一晌苦,”
“只觅山中草,不食皇家粟。”
“有缘桥下客,无底舟上渡,”
“九天任我行,名为仙人路……”
宫央离神情恍惚,微微驻足,随即摇了摇头,脚步不改,继续向前。
“……若欲随风往,小友请留步。”
声音更近了,宫央离回过头去,看到从树林之中,走出了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青衫老者,此刻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老先生有何指教?”
宫央离转过身来,礼貌地作了一揖。
“适才听闻此间有萧声传荡,如怨如泣,婉转空灵,却无半分俗意,堪称天籁。本以为是何方道友在此界隐居,不料竟是个少年,真是奇哉妙哉……”
“人生七窍,心有千结,老先生又何必在意年龄之分。”宫央离面色平静道。
“哦?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参悟到了一丝‘空’的境意,真是让人唏嘘啊……”青衫老者捋着胡须笑道。
“少年又如何?小小年纪又怎样?”宫央离摇了摇头,“人生有梦,各自不同,但不论是度过让玉石也为之老去的八千年,还是度过昙花盛开和枯萎的短暂一瞬,结果也都是一样罢了。”
青衫老者眼睛一亮,“此言甚妙,不知小友名讳?”
“宫央离。”
“好名字,有着一种出尘的感觉,你的人生,也将因此而改变。”青衫老者抚掌而笑。
“我的人生,已经改变的够多了,改变的让我厌倦了。”宫央离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有些忧伤起来,“我的命运,这一次不会由任何人来决定,我将自己来决定我最后的命运。”
“嘿嘿!”青衫老者双眼此刻已经泛出了精光,却是摇头笑道,“所以说,你也只是仅仅的参悟了一半‘空’的境意呐……”
“命运二字,与生俱来,又怎能轻易由自己掌控?”
“身为茫茫众生,又有谁能够脱离得了成住坏空的因果循环?”
“我看得出,你已心死于尘世,渴望得以解脱……”
宫央离静静的看着青衫老者,眼眸低垂,不言不语,不置可否。
“可是命运就是如此,它指引着你我二人在此相见,这,就是命运。”青衫老者继续笑道。
“抱歉了老先生,我并不信命。”宫央离对着老者歉意的一笑,转过身子,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我已为你窥了天命,你的寿元可远远不止十五岁,你今日,是死不掉的……”青衫老者捋着胡须,笑得意味深长。
“古人有言‘难逃一死’,可我还从未听过‘求死不得’。”宫央离自嘲的一笑,脚步不顿。
“我愿收你为徒,传你无上秘术,遨游三千世界,你还愿意死么?”青衫老者笑问道。
“承蒙错爱。”
宫央离已是来到了山崖旁,俯视着下方一望无际的万丈沟壑,面容之上,浮现出一抹解脱的笑意。
“我可传你回光轮转之道,甚至可以复活死去的人,你还愿意死么?”青衫老者继续问道。
“不过镜花水月,破镜重圆。”宫央离摇了摇头,“失去至亲的痛苦,我不愿再承受第二次了……”
“再会了,一切的一切……”
言毕,宫央离便是一步踏出,纵身于万丈沟壑之下!
青衫老者眉头一挑,看着坠崖而落的少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你虽求死心切,但老夫我却起了爱才之心,眼看这肉身是救不活了,先护一护你的神识吧,不过这样的话,就得费一番功夫了……”
说着,青衫老者袖袍一挥,一缕青烟随之弥漫而落。
向下坠落的少年一脸解脱的闭着双目,他不曾发现,自己腰间的玉玦,此刻却是悄然不见了踪影……
“哦?这块玉玦的材质,似乎有些不太简单呐……”青衫老者将玉玦握在了手中,看着其间流转的淡淡荧光,面露惊讶之色,“真是没有想到,在这般平凡的一界,竟然还能见到菩提同心玉,这小家伙,带给老夫的惊喜,还真是不少呢。”
“如果让‘璃儿’的灵魂寄宿在这块玉玦之内,靠着这菩提同心玉的温养,说不定真能让她从那沉睡之中醒过来……”
“既然如此,便让她跟着你吧,至于我们,日后若是有缘,自会再见……”青衫老者朗笑一声,转过身来,不由得看到了老槐树上的血字。
那是少年宫央离留下的辞世之辞。
“我心随风已离央……”
“哈哈,好诗,好诗啊!”
青衫老者再度抚手朗笑着,他的身影,也随着那苍老的笑声,一同缓缓的消散在了这片天地间。
很快,这里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青竹葱郁,碧梧遮天,松风静谧,泉水流响。
除了那棵老槐树,以及上面隐隐约约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