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们部落在我小的时候,那只在我的前辈小的时候,都是整个盲鲨水道上最为平和友善和重视荣誉的部落。我们和所有周边部落和睦共存,与世无争,以捕捞盲鲈和收集霾母虫丸子为生。我从记事儿开始,就和鰟祈大人一起在公屋长大,我们有过一段短暂的无忧无虑的黄金岁月。但很快我们眼看着部落连续遭遇危机,从几百多人减少到百十来人,霾母虫、盲鲨、死亡螃蟹、瘟疫、别的部落的抢掠,让咱们家族不断衰弱下去,我和鰟祈大人,还有一些别的青年,决心振作起来,复兴部落。我们和强大的部落联姻,帮采菇人走私行商,甚至偷盗、抢掠更弱小的部落,我们做了很多……怎么说呢?不光彩的事情。后来,我已经成为乸乸,十几个强壮的部落战士为我效忠,而鰟祈大人,他也努力成为一名最伟大的祭司。你知道,在鰟祈大人之前,我们海民的祭司和打刀匠的地位也差不了多少,主要是在宴会上助兴和帮受伤的战士治疗,他最大的贡献也就是从死亡边缘救回几个伤员罢了。直到有一次,我们被别的部落打败,仓皇败退,乘坐无帆的木筏在大海和雾霾中盲目漂流。在我们开始绝的时候,鰟祈大人忽然站起来,带着我们在海浪和雾气中辨认神的启示,我们看着腾挪变换的雾气,谁能看到云雾似乎变成人脸,就会得到鰟祈大人的赞许。他开始给大家在虚无中指出的无数张人脸起名字,和他们对话,并说出他们的故事——这个是天人的慈悲,这个是火神的怒气,这个是水神的问候、这个是祖先大战士的战歌……于是,在那个咱们部落没有一座海岛可以立足,没有一顿饱饭、四处流浪的艰苦岁月,我们就靠着鳑祈大人的故事坚持了下来,找到了希望,受到了指引。我们甚至开始认为自己是被水神选中、被命运考验、被天人关怀着的一群选民,这种信念让每个成员都乐于为部落出生入死,无我奉献。我们终将找到这座美丽的岛屿,设计夺下了它。我们不断建设让这里成为海民中最富足的部族,同时,我们也成为海民中最虔诚,最尊重仪式,也最尊重祭司的部落。”
“甚至让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家族。”战争酋长恨恨地说。
“是的,我的孩子。可是你知道吗?自从我们在这座海岛扎下根儿来,我们人数增加了,部落富强了,也就开始扩展我们的势力。”乸乸叹口气说:“这确实是我和鰟祈大人的唯一分歧了。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海民的部落成百上千,既有母系氏族,也有父系氏族。那些占据一个封闭的地区,与世无争的氏族,往往都选择母系制度,相反,那些需要不断侵略和战斗的部族,都是父系氏族。所以,鰟祈认为,父系血脉才是部族强大的基石,而我认为母系血脉不但是我们祖先给我们的传统,也是给我们平和的祝福。我们争论了很久,最终谁也没有被说服,但为了部落免遭分裂,因此我勉强同意了他建立以他自己血统为基础的僧团。”
“鰟祈大人是部落的柱石,可现在鳅祈那小子……”
“我们老了,部落早晚是那些孩子们的。”乸乸无奈地看向部落族人散居的高脚屋群,一群孩子正在屋子底下的潜水中抓螃蟹嬉戏,这是她永远看不够的画面。
战争酋长无奈地点点头,他下意识摸一下自己头上已经变色的犄角,是的,他已进入菌钉感染的二期后半期了,或许明早,他的意识就会开始模糊,乸乸和他,都要考虑部落的权力过度了,而目前来看,鳅祈是最容易达成稳定的人选。而从鳅祈这一带开始,公屋的时代即将落幕,乸乸家也将会变成父系氏族了。
大皮匠熟练地用皮条扎住海象的爪子,用石斧干净利落地剁了下来,然后用锋利的石刀,剖开海象的脖子和肚子,然后翻转海象,用力把一整张海象皮撕了下来。燧石刀躺在海象皮上,看着和剁掉自己双手一样的工序,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该剥自己的皮了,但他无所谓了。他闻到漫天的恶臭,他明白自己在哪了。
高脚屋聚落群的北侧逆风处是一片发出恶臭的滩涂,滩涂上爬满螃蟹和细密的食腐蠹鱼,它们吸食着礁石上粘稠的脓血。部落常年倾倒的垃圾顺着海流漂流到这里,淤积起来,但恶臭的主要原因,还是制皮工场从盲鲨水道的港口搬到这里的之后。在一处热泉的四周,大皮匠把工场建设起来,冒着泡的热泉周围,用热水沤着粪便、动物尸体、腐烂海藻、人类垃圾组成的泔水,而这些泔水中浸泡着没刮干净腐肉的绿毛海象皮。这恶臭的泔水,却能把海象皮在浸泡十天后,不但在洗净、刮净腐肉后,就可以熟成柔软的熟皮子,而且这样处理后,遇水也不褪生干涩,海象毛也不易脱落。因此,好的皮匠,必须忍受这种漫天的恶臭。
大皮匠把刚剥下的绿毛海象皮扔进泔水池,用大眼鲸须制作的长杆搅拌着,他用围巾护住口鼻,也被熏呛得不住咳嗽。搅拌均匀后,他把长杆插在地上,长吁一口气。看一眼燧石刀,从一侧的石条案板上抄起一把石刀,走到海象血淋淋的尸体前,从下腹腔处掏出海象的尿泡,用刀挑下来,沥干尿液,趁着新鲜尿液的热气,用刀裁成两片儿,他掏出蘑菇药粉,均匀地撒在上面,然后走过来,把尿泡罩在燧石刀的断手处,然后换了一根皮条扎紧。
“尿泡遇风就会收缩,能止血,我放了止痛蘑菇,你会好起来的。”大皮匠面无表情地指着泔水坑说:“当然,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丢进去,泡皮子用。”
“你为什么要救我?”燧石刀虚弱地问。
“看那边……”大皮匠手指着远处一个木架子上一幅精巧的绿毛海象皮甲,他惆怅地说:“你不认得我,我可是听说你很久了,多少人找过我,他们都说你能不能做一种甲,能防住这种刀。”大皮匠举起手中的石刀,燧石刀认出这是他早期的作品。
“我再也做不了刀了。”燧石刀颓唐地说。
大皮匠站起来,长叹一声,说:“砍你手的,是我的小儿子。偏偏是他毁了你,这让我感觉很不光彩。”说罢,他转身走开,接着和他成年的孩子们一起去干活了。
采菇人拎着一个大袋子缓慢地走上高脚屋,里面的女人在哭,采菇人犹豫了,他坐在高脚屋门口,发出一声声响。女人停止了哭泣,少刻,女人开了门,迎接她的客人。并恭敬地弯下腰,帮客人脱鞋。
采菇人眼光注视着遥远的海上雾霾,那后面的霾母虫千百只眼睛正凝视着他,他顺手抚摸着巫女呴呴曼妙的身体。巫女知趣地任他抚弄,想把他拉进屋去。但采菇人拒绝了,他停下手,从后背解下一个包裹,把里面的盒子放在大袋子边儿上。
女人犹豫了一下,想伸手去拿盒子,被采菇人制止了,他说:“别动,这是很贵重的东西。”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采菇人叹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奄奄一息但已经被仔细包扎过的短尾跳蛙,也放并列放在盒子边儿上,又掏出一个陶制小罐儿。他说:“如果他没死,这个可以让他好受点儿。”
然后他打开袋子,让呴呴看里面精致的一百把燧石短刀,他问:“你会用刀吗?”
呴呴盯着他,眼中要冒出火来,她忽地拿起一把刀,但采菇人漠然的眼神使她退缩了,不禁流下软弱的泪水,轻轻把刀放回了袋子里。
采菇人耸耸肩,然后郑重地掏出一枚孔雀石的徽章,也并排放在地上,他说:“我叫胡刺,我是个采菇人,这是我的徽章,拿着它给我,我会帮你办一件事儿。”
说完,他拎起袋子,双手捧着盒子,转身蹬蹬蹬地走了。
呴呴没心思理采菇人,抱起卷尾跳蛙,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雾气最浓处,显露出一片暗礁,采菇人胡刺发出一声呼哨,走下筏子,登上栈桥,和送行的海民祭司道别。他走上岛,招呼礁石后面自己的手下,吆喝着驱赶来巨型蜗牛车,乘坐上去,向雾气深处的码头出发。他和手下说:“走吧,拿到了,我们就去救师傅。”
茧人山,山洞中,香夭被绑成一个大字,浑身上下都是水蛭,她形销骨立,形容枯槁,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丰腴美丽的大巫师了。一个头戴荆棘头冠的老者——采菇人的大师,他狞笑着看着她,问道:“香夭,醒醒,你女儿饿了,你还要喂她吗?”
两名低阶采菇人女子仆从提出一个笼子,里面是一个同样一丝不挂,满身是水蛭的幼女,同样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惨白瘦弱。
香夭点点头:“大师,今天也请让我喂她吧……感谢您的慈悲。”
采菇人大师——绿巫妖,哈哈大笑,说:“好,既然你坚持,我就再可怜可怜你们母女。”
采菇人女子仆从把女孩儿放到香夭身边,让女孩去吮吸妈妈早已干瘪的**,香夭坚强地微笑着,安慰着女儿,并高声感谢大头领的仁慈。
绿巫妖高声笑着:“别急,香夭,胡刺可能就回来了,你猜他这次能不能带回让我满意的礼物?……不过,我已经为玷污我们的海民们准备了另一份大礼。”他挥挥手,三名弟子走到他身边跪下,分别是——巫毒师绿蛾、致幻师绿姝、傀儡师醮檀(以及召唤师香夭)。
绿姝用细铁链牵着五六只卷尾跳蛙,里面就有原来香夭的那一只,那动物畏缩地看看原来主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绿姝身后。
绿娥从大师手中接过一个象牙匣子,她得到大师眼神暗示后小心地打开了,里面是活物——一团密麻麻黑漆漆的食腐蠹鱼。绿娥拔下一对簪子,谨慎地夹起一只,绿姝默契地把卷尾跳蛙抓住送过来,绿娥将蠹鱼放进了跳蛙的耳朵,那跳蛙哆嗦一下,翻着白眼儿,变得萎靡不振。
“把它们送到盲鲨水道每个部落、每个码头……”绿巫妖似乎笑着说:“至暗之日又来了,收割生灵的时候又到了。”
盲鲨水道,一处近海涂山家海民部落的码头,几个孩子正在玩耍,看见沙滩上一只颤颤巍巍的卷尾跳蛙,孩子们高兴地跑了过去,围住跳蛙。
“好可爱的,要不要带回去养?”
“不好吧?大人会扔掉。”
“偷偷养吧?放在废船的底仓里?”
“啊……它咬我了……啊!救命!”
“快跑!它疯了!”
孩子们四散奔跑,沙滩上,红了眼的卷尾跳蛙疯狂嘶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