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靖七在帐子里醒来时,日头已经西移。
她睡得很沉,还做了噩梦,惊醒时,神思有些恍惚,手脚后知后觉发凉。
睁开眼,看见的是易剑臣那双黑沉透亮的眼。
心里忽然就稍稍安定了。
他不知何时躺过来的,侧着身,左臂搂着她的腰,目不转睛望着她,眉头轻轻一蹙,柔声问:“你睡得不踏实,一直皱眉,做噩梦了”
“嗯。”薛靖七垂眼静默了会儿,哑然失笑,轻声回答,“我梦到子清了。她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甚至带有冷漠的杀意,我不知所措,然后就醒了。”
易剑臣没说话,怔怔出神片刻,似是想起什么,搂住她的手臂猛一用力,薛靖七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去抵,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整个被圈进他的怀里,额头靠在他宽厚的肩上,冰凉的指尖隔着几层衣衫能触到他温热的胸膛,还有强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他左臂依旧紧紧搂住她腰身,右手穿过发间,轻轻抚着她后颈,小心翼翼地用力,将她的全部按进自己怀里。
他们紧密相贴,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薛靖七指尖发烫,动了下,却又无处安放,堪堪仰起半张脸,却看不清他神色,只瞧见下颌微微泛青的胡茬,还有滚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的喉结。
“怎么了。”她低低问了句。
她很了解他,他每次突然这样,都是因为什么不太好的事。
“我昨夜也做了噩梦,和你的梦很像只不过那个人是你。”易剑臣低头,垂下眼眸,去看她,声音有些低涩,语气极为平淡,将什么东西压下去。
她听后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不动声色地瞧着他,十分认真,仰着的脸干干净净,纯粹得没有半分情绪,没有梦里的杀意,却同梦里一样清冷。
这种平静的坦荡,让他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东西,又浮上来。
“傻子,我不会对你有杀意的,此生都不会。”薛靖七忽然笑了下,“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所以你不要害怕。”
他心头一热,又苦笑,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后颈,正经道:“所以你也不要害怕,梦都是反的,言姑娘和你关系那么好。”
她却没有放松,舒展的眉又蹙到一起,摇头,闷声答:“正是因为关系那么好,我才害怕。我越强大,软肋就越明显,想要对付我的人,若在我这里吃了苦头,恐怕会去找我亲近之人的麻烦。”
薛靖七没把话说下去。
“因为阿卓姑娘”他哑声问。
阿卓,是薛靖七第一个至交,也是第一个,因她而死的人。
“你害怕,言姑娘会重蹈覆辙。”
薛靖七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不再坦荡,缓缓挪开,望向空处。
她自以为,时至今日,她已想通了很多事,放下了很多事,能潇洒又坦然地面对所有刀山火海,不顾惜一条烂命。
可是她还有牵挂,还有软肋,还有那么几个人
像一杆长枪,破开看似无坚不摧的铠甲,一枪摧心。
“你看,你和我一样,看似强大,实则脆弱,真是令人难过。”易剑臣看着她眼尾一点一点染红,心里一阵疼,弯了弯唇角扯出一丝笑,低声道。
薛靖七闻言笑了笑,挫败感十足,认真思考了一阵,重又抬眼看他,“所以剑臣,我想,我们该回江南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易剑臣只是笑,没说话,过了半晌才认真说了句:“从正月十八到现在,十天,阿靖,我们才过了十天平静又快乐的日子。”
薛靖七怔住,呆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又继续笑着说:“这十天,大半时间你还带着伤。时至今日,才基本痊愈。”
她忽然没勇气继续看他笑,仓皇低下头。
“我了解你,所以我答应你,这几日,我们就走,回江南去。可是”易剑臣忽然有些哽住,停顿许久,勉力调整好语气,继续道,“说实话,出于私心,我不想让你这么快离开这里。并不全是逃避,只是你能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易剑臣深吸口气,缓缓吐出,鼻腔的酸涩却挥之不去,甚至更加浓烈,他还想继续说,又不敢出声,静默了很久,很久,怀里的人也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
“昨夜,我脱了你的衣服,看到你身上,到处,都是伤。到处,都是”他好不容易恢复平静,淡然开口,却在述说的过程中,重新激烈起来,红了双眼,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一边说,一边吸着鼻子,“全是,为别人受的,光是为了我,你就每一处伤疤,我都记得,我都记得”
话音未落,他蓦地伸手去扯她的腰带,薛靖七身子一僵,下意识反抗,忙摁住他的手,攥紧腰带,两人激烈僵持着,不明所以。
他忽然撤走腰间的手,顺势向上又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没待她反应过来他究竟要做什么,一愣神的时间,左肩一冷,她愕然低头,半边衣衫被易剑臣拉下肩头,而他手指依旧攥着,正目不转睛盯着上面四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黑沉的眼瞳蒙了层水光,脸色苍白得吓人。
“易剑臣,你”她喘息着,揪着衣领想要拉回去,却挣不开他的手。
“这一道,是锦溪十里,我走火入魔,以龙渊剑斩下的”他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其中最浅的疤痕,似是自言自语。
“这两道,是金玉山庄,你为了救我,换到醉春风的解药,被那畜生咬伤,又在雁荡山以匕首划去咬痕,留下的”他苦笑,抚摸伤疤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这一道,是浑夕山巅天门杀阵,你一掌将我推出死门,独自面对死亡时,留下的”他触碰最新的那道伤,结的痂前些日子才脱落干净,留下一道淡粉色的痕迹。
易剑臣默然,失魂落魄道:“只这左肩,就有四处严重到差点要命的伤,其他地方,就更不必说。你一定觉得,你为我们受伤,像个英雄,是不是可是你错了,我们看见你这样,只会更痛苦。”
他颓然松开攥住她衣衫的手,她却近乎凝滞,绷紧的肩膀微微塌下来,就这样衣衫半解地看着他,听他说话。
“老话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们却希望你能够士为知己者活,爱惜自己的身体,能用别的方法解决的事,就不要用受伤的代价来换。我们是要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而不是,你一人挡在我们所有人身前,扛住所有,而后倒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为你流泪。你的逞强,显得我们很无能。”
他说罢,惨淡一笑,认真看着面前的人,也不知道她究竟听进去几分。
薛靖七回过神,低头笑了下,答道:“好,我知道了。回去后,无论发生什么,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不会让自己再受伤。不过,对手太强时,我不敢承诺什么,顶多答应你风紧,扯呼,打不过就跑。”
易剑臣被最后一句话逗得破涕为笑,无奈点点头。
“所以媳妇你还生气么”她试探道。
“我没生气。”易剑臣摇头。
“我只提了句回江南,你就炸了毛,又扒我衣服,又训我的,我差点以为,我要挨打呢。这还叫没生气”薛靖七似笑非笑。
“你谁打得过你”易剑臣低落的情绪被她一句话扫个干干净净,又好笑又好气,立刻开始打嘴仗。
“论内功,论剑术,我不输你,可贴身近战,单论力气,你不是欺负人么,你一言不合扒我衣服,劲儿大的,我都拽不回来。”薛靖七说着,坐起身,伸手拉回衣襟,打算解开腰带重新整理一下,易剑臣却一把抓住她手腕,另一只手拽出她手中的腰带,扔到身后。
薛靖七愕然:“干什么”
易剑臣正色道:“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论近战,其实我未必会输。”
薛靖七:“”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没动。
薛靖七神色冷淡,打算越过他,去拿回腰带,易剑臣抬手一拦,她拧过他手臂,继续探身,他弹坐起,以掌为刀,两人电光火石之间拆了七招,他凭着气力大,略占上风,右臂从后揽过她双肩,同时横过左手肘抵住她锁骨,翻身将其压在身下,眼里终于重新燃起笑意。
“昨夜的酒没醒,还是今儿又偷着喝大了”薛靖七吃痛闷哼一声,挑眉。
“我现在清醒得很。”易剑臣右臂由她枕着,左手松开压制,缓缓抬起,触摸她的脸,压低身子,凑在她耳畔,带着丝紧张,笑吟吟道,“这不是要离开了么回去后疲于奔命,人多眼杂,诸事烦心,我再想欺负你,恐怕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昨夜还只敢借酒壮胆,今儿就改玩霸王硬上弓了谁给你的胆子,我给你的么”薛靖七短促地轻笑一声。
“嗯”易剑臣撒娇般,重重点了下头,俯身在她小巧柔软的耳垂蜻蜓点水落下一吻,又轻轻含住,咬了下,察觉到身下的人随之一凛,平稳浅淡的呼吸骤然急促,耳廓烧起来,于是左肘撑在她身侧,半支起身子,低沉着声音忍俊不禁道,“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