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般疑虑在心头掠过,和硕建宁长公主面上却依旧止水无波,声音非常平稳,疑问句说出来倒像是陈述,只手上的佛珠转得微微快了一些。
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心如死灰的过日子。若不是奇峰突起,旧事重提,她这辈子大概就在沉寂中过去了,根本不知心中一点怨愤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泯灭。
如今身陷漩涡,事故不断,总算二十来年的佛没白念,涵养功夫够水准,面上十分拿得住。
梁九功躬身笑回道:“回长公主的话,魏珠病着,小德子崴了脚,皇上跟前儿这几日人手有点儿紧,顾问行走不开。奴才前几日因为帮别人替班儿,误了给秀儿上香,皇上主子体恤奴才,给了今儿这差事。”
建宁长公主佛珠一顿,默然一刻,叹道:“秀儿也没了二十来年了,难为你还想着她。算是难得的长情了。”
梁九功肃容道:“虽说没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婚书聘礼,只能偷偷摸摸的在一处过,但奴才和秀儿约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要做夫妻。奴才自是要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他语气正式、言语直接,建宁长公主不由微愣,隐隐觉得梁九功话里有话。转了几个念头,一时想不明白,见梁九功尚且立在当地,道:“即是如此,你且交割了东西便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梁九功领命退下。
盯着他的背影,建宁长公主发起了呆。
梁九功特特的说“尽到做丈夫的责任”,那是什么意思?
……
难道,他如今所为,与秀儿有关?!
恐怕又是宫里的陈年旧事,却不知对琴儿母子是福是祸……
福又如何?祸又如何?文殊保眼见活不久的了,他一死琴儿也就生无所恋。恭亲王的小妾,琴儿大概早已做得腻烦了。再大的祸又能怎样呢?怎么死不是死,罢了!
摇摇头,建宁长公主苦笑一声,接着念佛。
待她心里平静下来,张开眼睛,静候多时的赵嬷嬷走上前低声道:“主子,皇上的赏赐查点过了。与往年一样,并没减少。听外面的人说,今年各家得的东西都比以往少得多呢,有些人家啥也没得着。”
建宁长公主心一跳,忙闭上了眼睛,收摄心神。
不看不听,却终究不能不想,逃避无用。
孝庄太皇太后、顺治、康熙、吴应熊、吴世琳的脸在她眼前交替着闪过,漫长的一生在头脑中迅速回放一遍,酸涩悲苦欢喜悔恨纷纷袭上心头。
作为爱新觉罗家少有的长寿公主,时间给建宁长公主带来的,只有孤寂和苦痛。
3岁丧父、五岁丧母。在宫中长到十三岁,顺治十年,多尔衮做媒,孝庄太后将她许配给平南王吴三挂长子,也就是吴三桂送到京城的质子吴应熊为妻。
男人们只论拉拢制衡,谁管吴应熊并非公主良配?
这男人已有妻有子有女,另有投机分子、野心家老爹一个——“竭尽天下之力,尚不足其云南一省之需求”,迟早是清廷祸患。
公主对婚姻没有发言权。好在吴应熊深知自己的人质身份,对这桩婚姻足够重视,与公主两人相敬如宾,倒也过得和睦。
可惜好景不长。康熙十二年,三藩叛乱。吴应熊秘密将妾出庶长子吴世璠送回云南。吴三桂通牒清廷,要求允许其划江而治,同时释放吴应熊。
吴应熊、吴世琳随即被清廷处决。
三十五岁这年,建宁长公主丧夫、丧子。
“娘亲救我!娘亲!娘亲!救我……”吴世琳嘶哑的声音再度响起,像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建宁长公主心上。这酷刑她已受了二十六年,仍旧疼痛一如当初。
她去求了。
孝庄太后不能帮她,康熙皇帝不能赦免。
除了对着亲生儿子的尸体欲哭无泪,她什么也做不了。
被诛杀夫婿子女的公主并不单她一个,可为什么她不能早早的死了,偏偏要活得这么久呢?
活着,只有痛苦。除非死,否则难以解脱。
只是没想到,一辈子安分守己,半生吃斋念佛,却在暮年几乎犯下弑君之罪!
建宁长公主手上的念珠转得飞快,她指节发白,似要将珠串拽断一般。
佛祖只怕也救不了她了。
那个“君”杀了她丈夫和儿子,可是,他并非为了私人恩怨、一己之念。而且一直对她很好,是她的亲侄子啊!
爱与恨、恩与仇,不知要怎样了局……
“此事若不如此,怕是难以了局。皇祖母说过,作为太后,她从不后悔自己做的任何决定,但作为女子,她心里明白得很,皇家欠了建宁姑姑……我那时候,太不成熟了,考虑事情欠周到……”皇帝喟叹,看向唐果,眼中有愧疚,“果儿,我对不起你。你历经艰险,受此磨难,我却不能将罪魁祸首全部正法。并且,此事不能公开。便是那些参与进来的人家,也只能另外想法子处理。”
唐果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拍拍皇帝的手:“我什么事都没有,寻到个地热山谷又找回小逃,说起来还赚到了,原本不需要谁来偿命。你哪来的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