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九年腊月初八。
雪花飞扬,冷风刺骨。
胤禩站在院中,仰头看高墙上方狭小的天空。
时间……
过得真慢。
两年而已,他却感觉已经在这里关了一生。
“小阿哥,您慢着点儿,这雪大路滑的。”
“多谢你带路。秫米。”小男孩儿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胤禩心中巨震,立即转头盯着那扇门。两年了,他还没见着看守以外的人呢!是弘旺吗?
“哎!”那秫米正是弘旺的贴身小太监,答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大块银子来,塞给带路的狱卒,“这位差大哥,天寒地冻的,买些酒喝暖暖身子吧。”
“哟!多谢小阿哥!”那狱卒眉开眼笑,说了几句好话,给开了门,自去了。
“阿玛!”弘旺跑进院子。
胤禩正在院中愣愣的看着他。
“阿玛!”弘旺跑过去抱住胤禩大腿,“弘旺好想你!”
胤禩缓缓低下头,儿子瘦多了,再不是当年那个肥嘟嘟的小肉团儿。七岁小儿,声音虽然稚嫩,面上却褪去许多稚气,代之以坚毅和小大人儿似地担当。
“阿玛!呜呜……弘旺好想您的……”小家伙儿突然大哭起来,抱着胤禩大腿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手儿不停的抹眼泪,可泪珠子偏偏作对似的往下掉。手套摘了,没一会儿小脸儿、小手儿都冻红了。
胤禩心里酸苦,自来到这儿,他从未后悔过,此时却隐隐觉着,先前所为,也许并没那么有意义。
把儿子抱起来进了屋,那叫秫米的小太监已将带来的东西放好,屋里不算冷,每日有人给烧炕的,可也算不上暖和。秫米便去了后头添柴烧火。
胤禩翻半天,才找出块帕子给儿子抹干眼泪,“旺儿,你怎么来了?”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难听。
弘旺好容易止住了抽噎,跳下地,规规矩矩的跪下:“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安好!”
胤禩鼻子一酸,扭头把眼泪逼回去,“起来说话。你怎么到宗人府监所来了?这两年家里头可好?你两位祖母身体如何?你……汗玛法圣体可安康?”
说着话,把儿子拎起来,放在炕头上了,“就在那儿坐着吧。这里可不比家里,你暖和惯了,别冻着才好。”
弘旺眼泪又在眼圈转:“阿……玛,他们欺负你吗?这屋儿里不暖和,你每天睡觉很冷,对不对?”
胤禩失笑:“傻儿子,阿玛在这儿是坐牢,不是来享受的。这就不错了。你没见同样是在宗人府里关着的,挨饿受冻还被羞辱的有多少?阿玛这儿算是好的了。阿玛当年在军营,比这苦的日子也过过,不算什么。”
弘旺又伤心又生气:“都是那个叫什么托合齐的。当时太子二伯、四伯、五伯、七伯和九叔都给阿玛求过情的,在外的几位叔叔也上过奏折,汗玛法同意了让阿玛在家里……”
“圈禁”俩字他做儿子的不能说,含混着溜过去,弘旺恨恨道:“偏偏那个托合齐和布穆巴、普奇几个人说……说……”
说什么?
自然是举报胤禩勾结江湖匪类张明德等人意图刺杀太子、谋害乾清宫夫人了。
两年前那场政治动乱,八爷党众人以及贾家大观园里出来的那份“罪证”上有名儿的人家都被拉下马。
八爷党众人为了活命,死咬住胤禩不放。除了将所有事情都推到胤禩身上之外,还弄出些有的没的上报,表示自己坚决与胤禩划清了界线。
别的不论,只张明德一事,就足够让胤禩去死的了。好在皇帝早有成算,将张明德等人迅速正法了事。其余八爷党成员夺爵去官,罪过严重的,抄家发配。
而胤禩,则被圈禁宗人府。没得着老大、老三那个待遇。
至于大观园里拿出的罪证,则是揭发出几家****府和满汉大姓贵族们,当年趁着江南不稳的当口,在江南以贪污、抢掠、受贿等等手段聚敛钱财的罪行。
那贾家祖上荣国公贾源,除了表面上的差事,暗里却还给当时的皇帝做探子。自然掌握了很多秘辛。但贾源不敢将这些上报给朝廷。他怕会招来报复引火烧身,再就是贾家也不干净。思来想去,将这些证据秘藏起来,留待后用。贾家若是到了最后关头,这份证据能当保命符用。
证据指示得很明确,那些人家将弄来的金银重新浇铸成元宝,封入特制的牛皮大鼓中运回。
清初立法,王公贵族贪污三百两便是死罪。这批金银总数三百万两都不止,因此害得无数百姓人亡家散。倘若当时案发,犯案那些人家不知得死多少口子。
如今揭出来,钮钴禄氏、富察氏、瓜尔佳氏等数得上号的满洲大家族又被削弱一大截。祖上传下的爵位全丢了。——这事儿是他们祖宗做下的,自然也就没了享受爵位的资格。再加上有卷入结党案的,处死、发配者数百。
至于王家、石家、柳家这样的汉姓大族,抗打击能力比不上人家,基本上烟消云散了。
康亲王府、显亲王府、顺承郡王府三家涉案的****府,经过多方角力之后,依照努尔哈赤当初的旨意,****的爵位是因军功而授,不能废黜,只能折中处理。皇帝下旨,脏银入官,同时将各王府的旗下佐领削减殆尽,失人又失财,这三家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除显亲王衍璜之外,其他卷入八爷党、密谋夺嫡的几位削爵,换人做。克勤郡王府虽然不在那份罪证上头,可卷进了八爷党,一样被削得够呛。
这些事儿胤禩并不知晓。他在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初四那天便被软禁了,消息不通。后来又被移到宗人府关押,只知自己的罪名是结党、觊觎储位,对外头的事儿一概不知。
此时听儿子一一道来,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鱼儿见饵不见钩,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为什么大观园里那份罪证要在王子腾和他手里走一圈?
为了钓鱼。
若只是陈年旧案,皇帝打击各家王府和满洲大族,哪能这么彻底?
此役过后,八大姓实力锐减。八家****府,庄亲王、简亲王、豫郡王早早的跟在皇帝身后,原睿亲王多尔衮平反的事儿还没定性,剩下的四家溜边儿做人,没了往日雄风。再不会有权臣巨族结党左右朝政之事了。
胤禩呆了半天,这些事儿他这两年翻过来掉过去想了无数次,猜得差不多。如今听了实况,也就死心。自己看得不透,想要的太多又没有足够高明的手段,活该被利用。
长出一口气,问弘旺:“你一个小孩子,从哪儿知道这些事儿的?”
弘旺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一罐茶来——秫米已给送来新开水,又将食盒拿到后边去热了。
弘旺下地去自己洗了茶碗,一边熟练的泡茶,一边回答:“儿子会问啊。阿玛不在家,儿子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当然要多知道些事情。开始也听不懂,是周先生慢慢说给儿子听,儿子不停的问,也就懂了。”
胤禩好悬没哭出来。
压制住情绪,转了个话题,“你还没告诉阿玛,你怎么能来的?”
弘旺把茶端过来,双手奉上:“阿玛请喝茶。这是您最喜欢的,额娘特意叮嘱儿子带来。”
见胤禩接了,弘旺笑弯了眼睛:“今天腊八,上午汗玛法考查功课,儿子得了个优等。汗玛法问儿子想要什么奖赏,儿子说想见阿玛,得了汗玛法恩准,又准备了一阵,儿子就来了。阿玛,儿子带了腊八粥哦,惠妃玛嬷宫里熬的。儿子求了汗玛法,明天早上再回去。”
“明天早上?不行!这屋你哪里能住得?冻着了怎么办?”
“阿玛住得,儿子就住得。”弘旺嘟嘴,又跑过来抱住胤禩胳膊撒娇,“阿玛,您别赶旺儿走。儿子来时,带了好多人的。额娘给带了银子,一会儿就会有人送木炭过来,以后阿玛这里就会暖和了。”
胤禩摸摸儿子脑袋,不说话了。
半日,方道:“你汗玛法好?你两位祖母和你额娘都好吧?光说别的了,这个你还没告诉阿玛呢。”
弘旺拧拧眉毛:“汗玛法很好,还是以前那样,额娘也好,惠妃玛嬷也好……”
胤禩欲言又止:“额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