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用过饭后难免会有点瞌睡, 可冬天日短,不宜午睡,孟阳就去写对联消食, 顺便走走困。
无所事事的另外两个人亦步亦趋,也磨磨蹭蹭跟着进了书房。
说起来,他们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回进这种地方。
刚一进门, 两人就被震惊的合不拢嘴。但见三面墙上都是直通房顶的高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
这可真是
江湖固然不通朝堂,但对于做学问这种事, 世人总有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饶是廖雁素来嘴贱,此刻也有些失语。
良久,他才隐约带着一点敬佩的问道:“这些书你都看过”
有那么一瞬间, 他简直都不敢大喘气啦
孟阳点头,熟门熟路的取了笔墨纸砚,“都是自己背下来抄的,也算是看过了吧”
背下来
两个江湖客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小书呆瘦弱的身躯里,竟然藏着这许多墨水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敬佩归敬佩, 白星和廖雁对这上头的事都不大感兴趣, 盯着孟阳写了几幅对联之后就厌烦了。
写来写去都差不多,有什么意思
两人活像脚底像长了尖刺一样,晃来晃去, 连老老实实站着都难。
廖雁只觉得被文绉绉的空气所包围,人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可若就此落荒而逃, 难免又伤了脸面
他抓耳挠腮想了半天, “书呆子, 你这里可有什么话本没有”
孟阳有些诧异的看了他几眼,忽然笑了。
廖雁最喜欢折腾人,却也最怕别人冲自己笑,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笑屁”
比起笑,他宁肯别人冲自己横眉倒竖的,至少能一眼看透对方在想什么。
孟阳摇摇头,也不说话,果然去抱了一大匣子话本来。
他只是觉得很有趣,越相处越能觉出人性之复杂。
就好比眼前的廖雁,虽然初见面时闹得不大愉快,平时也故意装的凶巴巴的,但其实这是个蛮懂礼数的人吧
不然他此时已经身在书房,距离书架不过两臂之遥,但凡想找什么,随手去翻也就是了。
可他没有。
非但没有,甚至还很正儿八经地询问问自己的意见和建议
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江湖鬼话,这个名字好,就它了。”廖雁简单粗暴地翻了一遍,很快选定一本,美滋滋道。
名字简单,关键字他都认得,听上去就很刺激。
白星熟练地顺着桌腿蹲下,廖雁也挨着她,两人就这么脑袋挨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看起话本来。
从孟阳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两颗毛茸茸的头颅,若再往前一点点,还有几排小扇子般浓密的睫毛和两棵高挺的鼻梁
两人的腿挨在一起,话本一边一半,白星伸出一根手指,顺着上面的字往下挪,口中念念有声。
怪乖巧的,孟阳暗想。
但很快,她就念不下去了。
白星的手指停住,她拧起眉头皱起脸,对着那个字看了老半天,扭头问廖雁,“这个怎么读”
笔划这么多,黑乎乎一团,看着好烦哦。
后者抓耳挠腮,光棍道:“我哪儿知道”
想要长久的混迹江湖,单凭武力是不够的,还需要用脑子。白星和廖雁都非不识丁之辈,只是认识的字并不算太多,也不懂什么典故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整齐地向后仰头,又把手中的话本高高举起:
“这是什么字”
孟阳从后面撩起眼皮看了下,“罄,一种乐器。”
“哦。”两人齐齐点头,又继续看下去。
两个年轻的江湖客就这么蹲在书桌下专注地看话本,还时不时抬起头来问一句“这个字怎么念”“那个又是什么”,虽然磕磕绊绊,倒也读得津津有味。
后来看到一篇捉狐妖的故事里写道“二桃杀三士”,两人都十分震惊:这是什么暗器看上去好厉害的样子
孟阳听后失笑,一边写对联,一边解释说:“那个不是暗器,而是一段春秋时期的典故,说的是权谋和人心”
他知道这两人没正经读过书,说的复杂了恐怕听不懂,略一沉吟便言简意赅道:“很久以前有个帝王,他麾下有三名勇士,功劳很大,帝王十分忌惮。恰巧有个谋臣告状说那三名勇士无理,并献出一计:由帝王亲自赏赐两枚桃子,只给他们三人中最骁勇善战的两位,三人一番争论,先是起了龃龉,后又羞愤自杀”
说到最后,他的脸色已经十分暗淡,眼神中也罕见的带了一丝怨怒。
勇士跟随帝王打天下,且不说那无理究竟是否为真,纵然为真,又如何终究还未起不臣之心。但那帝王却早已心生忌惮,借助谋臣之口除去有功之臣。
飞鸟未尽,良弓先藏;狡兔未死,走狗先烹,帝王心之冷酷无情,何等可怖又可悲。
他为那三名勇士一大哭。
心一乱,笔就不稳,孟阳手下立刻点了两个墨团,这张对联已然不能用了。
他骤然回神,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那张废联揉碎丢开,重新取了一张新的。
“蠢才,真蠢才”却见廖雁忽然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若换作是我,就把三个桃子都吃了”
孟阳:“”
好像重点不是这个吧
又见廖雁笑完之后忽然面色一变,冷声道:“被人三言两语就挑拨,死了也不冤若换了是我,就杀了那什么狗屁谋臣”
三名勇士在外挣扎的时候,那光会耍嘴皮子的谋臣还指不定在哪撒尿和泥巴呢,这会儿反倒来掌握别人的生杀大权了。
就听白星幽幽来了一句,“那什么帝王也不是好东西。”
上梁不正,下梁歪,指不定就是君臣联手做的一场戏呢,谋臣看出了帝王的心思,所以故意帮他找的借口。
哼,官府的狗腿子,她愤愤地想。
“对,星星说的对”廖雁用力一拍巴掌,扭曲着脸道,“杀了,都杀了,通通都杀了”
孟阳:“倒也不必如此激愤。”
全都杀了,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然而廖雁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自己做的很对。
为了证明自己,逐渐上头的廖雁当即拔出刀来,用力挥舞着狂笑道:“那什么狗屁史书不本来就是胜者编造的么谁知道是真是假就好比此刻我杀了白星,转头就可以放出话去,说她垂涎我英俊的面庞和伟健的身体已久,又嫉妒我出色的天分被我打败之后她抱着我的大腿,苦苦哀求三天三夜,但我始终不为所动”
反正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嘛。
孟阳:“”
公里公道的说,这个真的比篡改历史还要过分。
白星沉默片刻,冲廖雁勾了勾手指,“拔刀吧。”
廖雁大笑出声,简直像孩子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美味糖果一样高兴,迅速应战。
两人立刻丢开话本,从屋里一路乒乒乓乓打到外面,又从地上打到房顶,只干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甚至踩碎了好几片瓦。
廖雁带来的那匹大黑马似乎见惯了这样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阵仗,非常沉得住气,自始至终都慢吞吞的嚼干草,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倒是窝棚里的阿青和阿花吓得要死,咯咯嘎嘎叫成一团,羽毛乱飞;隔壁的阿灰听见动静,也跟着努力撂蹄子
孟阳一颗老妈子心操得粉碎,跟着进进出出看了老半天,本想劝廖雁,说他伤重未愈,不是对手,奈何根本插不上嘴。
待到最后,索性也不惜的管了。
再您妈的见吧爱咋咋地,反正你们的银子都上交在我这里,大不了花钱重换。
只是这么一想,书生的心气儿就都顺了
换瓦,换好瓦
于是孟阳重新平心静气地开始写对联。
又过了不知多久,忽听外面嘭的一声重物坠地,隐约有酷似廖雁呻吟的声音传来。
孟阳探着脑袋看了眼,恰好见白星好似雄鹰展翅,右手倒提斩马刀,从房顶一跃而下,借势一脚将刚准备爬起来的廖雁重新踢翻在地,然后重重踩住他的胸膛。
砰廖雁后脑勺着地,本就尚未痊愈的晕眩进一步雪上加霜,好一阵眼冒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