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霾母虫越飞越高,也许是近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变得如此巨大无边,这霾母虫从青蓝色的光晕变成潟湖水色的湖蓝,温和了,却闪烁得更加高频。终于,霾母虫肥厚的气囊托起小山的脚,托着小山继续向上飞去。脚踩在霾母虫身上,感觉厚实、涩腻的质感。霾母虫顶部,八个巨大的气囊像蒜瓣一样,八个进气口正努力吸进大气,不断的充气让它飞得越高,而飞得越高膨胀得越快,气囊发出紧绷的摩擦声音——像是空洞的气腔鼓动成巨大的风琴,吟诵着风与海的宏大诗篇。
护光外面一定很冷吧-小山想-他看到一直伴随、护卫霾母虫呈8字循环翻飞的天人虫似乎都冻僵了——终于——这些天人虫翅膀似乎都结冰了——开始一个个接一个,倒栽葱摔下云端,掉进脚下无边无尽的雾霾中去了。而脚下的克苏恩逐渐显露出它漫长的弧形表面,浓稠的大气形成螺旋形的云团,云团搅动着下界的变幻莫测的气候,随性地哺育或戕害、赐予或褫夺……
渐渐的,宛如身处襁褓的小山有些恍惚了,阳光照在脸上如此暖和。而在逐渐出现的青蓝色天际线之外,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漫天星星——原来,死后升天就是如此这般啊……
在星空中间——一条大眼鲸(或是像大眼鲸形状的巨舰)停在虚空之中——而霾母虫带着小山,向大眼鲸‘浮游’过去——那里一定就是旧神,甚至更古老的创物者的家园。大眼鲸——巨舰伸出触手,将飞升的霾母虫紧紧抓住、拖走,并终于吸了进去——就像海底的博比特虫吞吃了一只气鼓鱼。小山则被巨舰吸进另一个空间,一个洁白的,明亮的,干净的大厅中。
那个黑发女孩儿,检查了他的伤口,微笑着说:“你好,我叫莉莉安。”
最冷的时候,潟湖表面会结一层薄冰,海水的温度会比外面暖和,但人只要在水里呆上半个时辰,就会失温而死,而这样死去的人,满脸带着微笑,就像依偎在乸乸的怀里。
小山回想起那个在大瘟疫和大火之后,在公屋废墟上简易搭建的棚子,那棚子四角挂满了从祭司高脚屋里面搜罗来的钱币贝壳做成的风铃,他的妹妹姁姁最热衷把风铃用五颜六色的线绳扎好,一个个挂上去,然后躺在地上听风的声音,以及在风铃的伴奏下,极光的色彩。这变成他们的游戏,猜测下一个闪点或者极光的位置,并给哥哥指出被极光掩映的雾霾呈现出来的动物形状。
当小山凿开薄冰,把冰窟窿里面冒泡的盲鲈用鱼叉叉中的时候,他的妹妹就会跳着脚在他身边欢笑。而那个疯子,就会偷偷带着他们到隐蔽的地方,生起火,把鱼肉烤得油脂四溢、香气扑鼻。
当妹妹光着脚丫,带着他在礁石间飞跑,跑进那个隐秘的山洞里面,挖出一个袋子,里面是她的宝藏。
这时,她妹妹似乎变成了悬崖上,被天人虫包围的黑发女孩儿……黑发女孩儿打开袋子,里面全是她的宝藏。
“小山!这个可以治好叔叔的眼睛……或者,连手臂都能治好……”姁姁(女孩儿)说。
小山恍惚中觉得胸前剧痛,一种炙热的溶液透过伤口注入了他的胸口。他想——我要死了吧,他想他的妹妹,他还想对眼睛流着鲜血的疯子说:“对不起,那一定很痛吧……对不起。”
“要治好叔叔的眼睛啊……”姁姁说。
“要治好姁姁的病啊……”疯子说。
“小山!跟我来……我带你看样东西……我的宝藏。”姁姁(女孩儿)拉着他的手,微笑着说。
一只银色的大蜘蛛,吐出晶莹而结识的蛛线,把小山胸口的伤口缝上了。
熟悉的,劈开波浪的声音叫醒了少年——
小山低头,透过透明的补丁,看到自己心脏,犹自扑通通地跳着。
“奇怪的梦……但我还活着……”小山想。
小山尝试站起来,却被滑倒在富有弹性的、光滑的、长满细毛的‘地面’之上,这让他伤口剧痛,他拉下衣领,看到透明的伤口处,刚刚莽撞的摔倒,竟导致里面的伤口渗着血水。他慢慢调匀了呼吸,慢慢向前方爬去,忽然,他脚下的巨大生物喷出水柱,咸涩的海水让小山精神一振——‘这是大眼鲸’他想:‘我正在大眼鲸的背上。’
他知道大眼鲸是平和善良的动物,部落里除了遥远的创世神话之外,确实也流传着大眼鲸会感知人的痛苦,并救助遭遇海难的水手的故事。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就有这样的运气。但是,他摸着胸口的伤口,努力回忆着:‘谁救了我?那个女孩儿也掉下悬崖了,她也被救了吧?’
小山趴在大眼鲸身上,它身上竟然是温暖的——这也让他没有被冻死。小山轻抚着鲸鱼,感受着皮毛渗出的温暖,并用头轻轻磕了三下,使劲儿蹭了蹭它——表示对它的感激。然后,他开始半跪着在鲸鱼身上搜索起来,他紧张地期待着能发现那女孩瘦弱的身形。
大眼鲸随着海流前进,时而上浮,时而略微下潜,上浮时,后背大约露出15歩宽,下潜时也有10歩宽,高的地方高出水面半米多,与水交界的地方形成自然的1步左右的潮汐带,使它成为潮间动物欢喜寄生的天堂——藤壶、螯蟹、蚬螺、具足虫、甚至蠡贝,都交错攀爬在大眼鲸背上搭顺风车。大眼鲸每十分钟喷一次水,这也是水位最高的时候,通过喷水口的位置,估摸这条巨大的鲸鱼体长大约有30步。
小山仔细检查了鲸鱼两侧,然后忐忑地搜索了大眼鲸头部方向,那地方除了隆起的大眼之外,还有许多畸形生长的、像黑色捕羊荆棘一样的、长达数米的鲸外腮,这些外腮如触须般扭动,时而伸入海水游动,时而探出海面呼吸,并甩掉附着在上面海藻或寄生虫,据说有经验的海民可以根据外腮的颜色、数量和长度判断这条鲸鱼的性别和年龄,但小山仅从个头儿就能知道这条必然是鲸鱼群中间的雄主。最后,小山顶着风,爬向鲸鱼尾部——那是大眼鲸前进动力的主要来源,但也是最不稳定的位置——大眼鲸肥厚的尾鳍左右摇摆,就像茧人船的大橹一样摇动前行,而海民中型渔船的大橹的发明,或许正是受到了大眼鲸尾鳍的启发。
小山盯着尾鳍看了一会儿让自己逐渐使适应了摇摆的节奏,他顺着尾鳍脊柱的出水部分看过来,在突起犹如背鳍的位置,黑乎乎的,那地方鼓起来一块,尽管水雾让他看不大清楚,但可以肯定——那地方趴着一个人。他立刻以为是那个女孩儿,急忙冒着随时沉入水下,和左右剧烈的摇摆,抓着鲸鱼的皮毛,匍匐爬了过去,不停溅起的海水弄得他不住咳水。终于,他爬到背鳍位置,但马上失望了。这是个男人,而且他发现那个人用把短刀深深刺入鲸鱼的后背,把自己固定在鲸鱼身上,但人已经失去了知觉。小山凑近扒拉开他脸上的水藻和海象皮袍子——这个人他认识,赫然是乸乸家的仇敌、朔坎家的遗獠——海盗头子大皮匠。
看着这个部落的宿敌、大瘟疫的黑手、臭名昭著的海盗头子,眼前又卑鄙、自私地用短刀伤害了大眼鲸——他显然是用刀刺入鲸鱼后背借力才能爬上来的。小山既失望又愤怒,他赶忙拔出短刀,用海藻徒劳地堵了一下大眼鲸的伤口,然后犹豫着是不是一脚把大皮匠踹下大海去。
他咬咬牙,踹了大皮匠一脚,大皮匠打个滚儿,半个身子几乎掉下海去,还有上半身躺在鲸鱼背上,袒露出前胸,却是和小山胸前几乎同一位置的贯穿伤,他的伤口可没有得到神奇的医治,而是采菇人手法的炙烙止血和包扎术,绷带处早已被血水浸透。这让小山深有同感地感觉胸口一阵剧痛。
小山定定神,把他的短刀和自己的短刀收在一起,又伸出腿准备把他踹下去,却听见鲸鱼头部‘噗’地喷出水柱,整个儿鲸鱼又向上浮出了五六步的高度,把大皮匠完全带出了水面。小山心中一动,似乎感受到了像乸乸一样的温情、仁慈和宽厚。他思念一刻,于是忍住胸口剧痛,把大皮匠拖了上来,并咬牙发力,一步步,把他拖向鲸鱼后背最宽阔平坦的安全区。
小山花了半个时辰的努力,才拖着大皮匠抵达鲸背上的安全区域,他躺在鲸鱼背上喘息着,伤口已经从透明的胶质变成全部鲜红,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仰望看着浓厚云层中的极光,听着鲸鱼喷出的水柱,却感觉到了干渴和饥饿。
他于是不待喘息平稳,再次爬向鲸鱼身侧,在藤壶中间抠出帽螺和贻贝,偶尔逮住的弹涂鱼则直接塞进嘴里。他砸吧着帽螺和贻贝里面丰富的水分,最后把肉也都吃掉了。随身带的短刀派上了用场,要不然他很难把这些贝壳抠下来。
他收集了一些贝壳,爬回去,抠出螺肉,扯下皮袍衣襟包裹住,用力挤出粘稠的汁液,挤到大皮匠嘴里。那个雄壮的汉子得到滋养,砸吧着嘴,竟然吐出一些黑色的药剂,醒了过来。大皮匠瞪圆眼睛,死死盯住小山,似乎认出了小山是谁,又似乎不大确定。他只是张大嘴,等小山一口口把螺肉喂了他。他死命咀嚼着,转动眼珠子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挤出一丝微笑说:“谢谢。”
大眼鲸喷出水柱,发出一声欢快的长吟,似乎游动得更加起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