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立春。
天光刺破层叠的云,洒落漫无边际的旷野山林,春风倏然过境,草野寒意渐消,马蹄踏碎未融干净的积雪,逐着南来的风而去。
不过半日光景,蛮族少年模样的肖陵披着满身尘霜,策马踏进浑夕山下的一片林子,缓行四望,留神观察着所有不寻常的痕迹,满心焦虑。
转眼三日已过,他自那夜起兢兢业业追踪着两人的行迹,却似是被兜了圈子,累死累活跑遍北境南边大半个草场,一路打听寻觅,颠簸得身子骨都快散了架,也没易剑臣和薛靖七的半分消息。
不过也不算是全然徒劳,他至少确定了两人尚未离开北境的事实,于是毅然拨转马头,于立春日到来时,终寻到此地。
却迟了一步。
日光正盛,肖陵蓦地勒马,俯首蹙眉将雪地上一串马蹄印看了个真切。
马蹄印朝向西南,是离开时留下的。
他逆着崎岖山路上的浅淡印记一路往北找去,不出所料,寻到一处逼仄的山穴,地上有零星干涸血迹,伸手摸了把火堆里焦黑的残烬,肖陵站起身,转头望向苍茫成一片的雪青色山林,长舒口气,总算有了线索。
若他没有猜错,他们是今晨离开的,此刻循踪追去,日落前应当找得到他们的落脚之处。
肖陵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朝西南方向疾速追去。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执行这个任务,究竟有何意义。
纵使找到了易薛两人又如何,以他的刺杀功夫,恐怕在暗影里拔出短剑的那一瞬,就会被他们敏锐觉察到,一剑封喉。
三日前他才亲眼目睹了薛靖七出剑的速度。
他不想去送死。
肖烈让他暗中监视他们,做宗主的第三只眼睛,届时传信回宗即可。
可再然后呢
他忽然陷入了极大的迷茫,在马背上眺望着连绵山脉与寂寥长空,心乱如麻。
满身是血的薛靖七在阵中垂死挣扎的模样,艮死去时僵硬冰冷又苍白的一张脸,少宗主被一剑刺穿心口时眼里的绝望和茫然,坤反水后无有悔意尽是鄙夷和嘲弄的冰冷笑容这一切都让他觉得,所有人都是那么可怜可悲,互相伤害,不死不休。
也许是阵破后,人心就散了吧。
也许每个人在最初选择成为天宗的一把刀时,都是怀着私心的。
楚立用天门杀阵将他们八人捆在一起,看起来像一条心。而阵破人亡会有什么后果,他更是心里一清二楚。
楚立却不怕他们背叛。
有的人不知何故,对他至死忠诚。
有的人喜欢杀戮和鲜血,在何处杀人不是杀人。
有的人早起了异心,与他互相利用,不敢背叛只因力量微薄如蚁,还惜命。
他们兄弟俩是后者,只不过肖烈觉得杀人有种独特的美感,忍辱负重为仇敌杀人也没什么不可以,毕竟这世间不过都是伪君子和真小人,可他不行。
他从来都不喜欢杀人,黏稠的血溅到脸上时,会觉得恶心,这么多年一直硬着头皮杀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好不容易克服障碍习惯了做一个杀手,却得知自己效忠之人实则是领头屠杀他们族人的元凶,当真是荒唐又可笑,令他难以接受。
从那以后,他出剑的速度慢了。
执行任务时会整得满身是伤,那日还险些死在易剑臣剑下。
不想继续杀人了,就像在杀阵中一时心软放过薛靖七,他想也放过自己。
因此这次的行动看起来没什么意义,他却蛮喜欢的。
甚至希望那两个家伙在北境多逗留些时日,他也能心安理得逃避着血雨腥风,过几日普通人的生活,平淡无聊却自在。
日头坠落西山时,瘦马在长草坡俯首,孤独被逝去的天光湮没,耀眼的火星如凤凰曳尾,碎散在大风中,将开春的寒夜猝然烧灼起来。
肖陵牵马驻足,在一处热闹的部落里寻到了易剑臣和薛靖七,他们被欢腾的人群淹没,正并肩坐在篝火边慢悠悠分着酒喝,脸上是少见的轻松笑意,明澈干净的眼瞳里,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和跳跃飞扬的火光。
蛮族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祭长生天,所有人都出来庆祝,宰了牛羊点起篝火,痛快喝酒吃肉,围着火跳着古老的舞蹈,酣醉的笑颜、汗湿的肌肤、肉香、酒香、星光、火光交织成一片,在夜色里晕染开来,温暖又欢喜。
局促立在外围的他被热情的牧民推攮进去一同狂欢,肖陵笨拙地跳了几步,混在人群里,借机向易薛两人靠近,却险些被跳舞的少女绊倒,一个趔趄稳住身子,耳畔响起一串爽朗的嬉笑声,登时面红耳赤,窘迫慌张中转头抬眼,正对上薛靖七的目光,心弦一绷,满身戒备。
薛靖七无意中看见这个腼腆又笨拙的蛮族少年出糗,此刻迎上他的目光,忍不住抿唇一笑,撕了条烤好的羊腿抛给他,没等他回神,径自仰首饮尽碗中酒,起身离去,跟在易剑臣身后挤出人群,跑马去了。
肖陵捧着油腻滚烫的烤羊腿在原地直愣神,那清亮又藏着不羁锐气的目光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三日前所见的她重合起来。
他并不知道,此刻的他已无杀心,满身杀意戾气敛去,又顶着张朴实憨厚的脸,纵然颈侧伤痕犹在,其实薛靖七压根认不出他的身份。
因此,才有了这份意料之外的善意。
可这份“萍水相逢”的善意,微不足道,却让他记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