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消失的时候,书塾开了,大门上挂着四个字——自在书院。
名叫秋斋的年轻夫子说,人生难求一自在。
老夫子却背地里冷笑着唱反调,人无完人,做学问可以,做君子还是算喽,世人只知逼着好人以德报怨,偶有良心的还晓得反问一句何以报德,殊不知后头还有一句以直报怨,貌似好人就应该主动去牺牲,无私是天经地义的一样,做人啊最怕学问半桶水,挑起来左右晃荡,和海里鱼虾有何区别,都是潮来潮去逆来顺受的命,世风起伏不定,若能习得自在,远胜太多圣贤道理,可有几个读书人过好了这辈子?
“孩子们,读了书,以后就能当大官享大福啦!”开学那天,老夫子和颜悦色,本就尖嘴猴腮的样貌,此刻更是像极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秋斋翻着白眼,在房梁上挂起玉米和腊肉,这些都是穷苦人家的学费,大概是真的担心那个贼眉鼠眼的老夫子,许多女孩果然没来读书,但仍有近六十人。
春妮终于不再被禁足,成了老夫子最疼爱的学生,被安排在最靠前的位置。
頔哥依旧穿着他爹的白大褂,只是多了几个补丁,他也想坐到第一排,老夫子却说个儿太高了会挡住同学,只得跟在最后几排的阿立坐一起。
莫府二当家的儿子莫羸想坐在堂姐旁边,却被春妮一眼瞪开,明明也是肉山般的体格,老夫子见了却眉开眼笑,所以阿立就想,坐在前头的,或许是家境好的——就像莫府,除了出资建了这书塾不说,还每月给两位夫子好些银钱。
最让阿立意外的是,总是举着纸风车在城门口晃荡的桂子姐竟也来了,只是一个人坐在角落,小书桌上摆着她从家里带来的布老虎和公鸡模样的泥叫叫,也从不认真听讲,不是趴着打盹,就是折纸风车,或者跟年轻夫子大眼瞪小眼。
也不知年轻夫子是咋个想的,竟和一个小姑娘过不去,桂子也是犟,对视时从不肯眨眼,更不会主动挪开视线,仿佛自个儿一动,就输了。
好在老夫子对桂子不错,每次都会拿书卷拍秋斋的后脑勺,阿立心想,桂子姐的爷爷药老头肯定没少塞钱,或者是老夫子想讨好药老头。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但懂事是一回事,敏感怕生又是另一回事,阿立平日里还敢跟頔哥几人说些话,这会儿和其他同学就没这胆子了,怯生生的,甚至放学时还被莫羸取了个“黑梨子”的外号。
梨子落在地上,烂了就会干瘪变黑,发出酸臭味,像极了黑黑瘦瘦还浑身药味儿的阿立。
阿立知道莫羸他们没坏心,就只是调皮,可还是打心里感到难过,甚至都不敢哭,他知道一哭就会被嘲笑得更厉害。
因为这件事,頔哥出头跟莫羸打了一架,他爹的那件白大褂又被细密的针脚缝上了几道疤,明明是頔哥被骂,但一针一线,都扎在阿立心里。
夕阳勾勒伯山,画出一道道暖黄的轮廓,鸟雀归巢,蜈蚣爬过落叶,钻进地砖的缝里。
阿立蹲在地上拿树枝乱画,吸着鼻涕道:“这下好了,老夫子打你板子了,你娘也骂了你一顿,莫羸那松王座也不肯给你坐了。”
“不给就不给呗,咱们自个儿用树枝绑个木筏就是了,再说了,入秋了水凉,俺可不想感冒。”頔哥一会儿揉着额头上的包,一会儿捏捏松了的门牙,瓮声瓮气道。
阿立哭出声来,又赶紧止住,没有再说什么。
莫羸细皮嫩肉从没干过活,自然是输了,但頔哥寡不敌众,也没打赢莫羸的那群泥腿子跟屁虫。
木墩城就这么大,乡里乡外最不缺的就是碎嘴婆娘,乌鸦还没从城北飞到城南,一些闲言碎语就已经顺着大街小巷传到木墩城每个角落了。阿立听说頔哥回到家时顶了句“上阵不挂彩,算什么男人”,结果吴婶气得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揪着頔哥的耳朵又哭又骂道:“你学什么不好,偏学你那个死爹!枪打出头鸟,越爱出头越危险,你爹战死了,你还不懂这些道理嘛?”
所以二人晚上碰头时,頔哥的眼圈也是红的,只是他犟,不肯承认。
“你们要不要去桂子姐家?”春妮提着灯笼,突然在二人背后冒出头来。
大概是白天太过惊心动魄,頔哥明显被春妮吓到,被手捏紧的门牙伴随着一声惨叫,被直接扯下。
“听桂子姐说,她爷爷终于兑现承诺,捕到一头食铁兽了!”春妮拿灯笼凑近頔哥的嘴,使劲瞧了瞧,“没事,还会再长出来,回头我帮你找莫羸算账,早看那胖子不顺眼了,我没他那么肥的堂弟!”
几只萤虫抓住夏天的尾巴不放,坚强地游荡在芦苇丛中,野鸭时不时扑腾翅膀叫唤一声,在水面留下一串涟漪,阿立几人跑过巷子,惊起一群萤火虫,一只黄鼠狼探头探脑,钻进巷尾消失不见。
卜家药铺在城西,最靠近伯山,说是铺子,其实是木墩城最大最高的一栋楼,楼里摆满了药材,甚至连修士所需的灵物都有,晚颜关当年派军来收购药材,其实最主要的合作对象就是卜家。
药铺大门两侧贴有对联,红色的底已发白破旧,上面的字却清晰可辨,歪歪扭扭写着“但愿世间人无病”和“宁可架上药生尘”,据说是那位杳无消息的少掌柜留下的“墨宝”。
当阿立三人跨过大门进了院子,才发现早已人满为患,木墩城就这么大,能瞧瞧稀罕物的机会可不多,大伙端着碗,边往嘴里扒饭,边对笼子里的食铁兽指指点点。
年轻夫子以折扇敲打手心,他站在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你知道嘛,外面很少有食铁兽或者白罴的说法,都叫猫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