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男孩跌跌撞撞往前跑,脚下厚雪被踢开,雪如扬尘般荡在空中,被风吹散成柳絮,落在一盏灯上,火星燃作黄花,又转瞬凋零成流萤,停在一枚枫叶上,烧红叶脉,又彻底点燃,成灰,成霜——这就是四时轮回,光怪陆离又无比真实。
回头望去,儿时岁月就是这样一场幻景,当奔跑的男孩停下脚步,已是青少。
八年后,春末。
高个少年叼着根狗尾巴草,他一身白大褂被打满补丁,露出结实的小麦色肌肉。他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给人的感觉就像被午后阳光晒着的稻草堆,温暖而实在,又透着来自原野的不羁,“阿立,快点儿!”
“頔哥来啦?”慈婶从厨房探出脑袋,嗓子似乎呛满了棉花,柔和又仿佛随时会窒息,压抑得厉害,数年过去,她背驼了,手也长满了老茧,唯有一双眸子清丽如昔,“阿立,今儿也要好好听夫子的话!”
“晓得了。”里屋里,一名清瘦少年应了声,继续收拾书本。
“把头发绑好,别挡住额头,敞亮点才好。”慈婶又唠叨道。
少年嗯了声,往院外走去,两只老母鸡正在栅栏里啄食菜梗。
和儿时那个“黑梨子”相比,阿立无疑白净了许多,黑眼圈倒是没变,如果说頔哥率性又满怀蓬勃朝气,那阿立就是另一个极端,干净又极具青少年独有的忧郁,仿佛藏满心事。
慈婶叹口气,望向摆在大堂的那三块灵牌。
八年时间里,慈婶先后搬了五次家,不是因为嫌房租太贵就是所住环境太差,真像书里写的那样:人如浮萍,随波打转。得亏大风留下了那块良田,日子虽过得不算顺遂,但吃穿用度上从未苦过阿立,只是阿立越长大,性子就越随他爹,愈发讷口少言。
“大风,还有阿公阿婆,倘若你们真泉下有知,就托梦告诉我,我该怎么开口,怎么告诉阿立呢······”慈婶双手合一祈求道,片刻后目光右移,眼神幽深且苦涩,在灵牌旁,摆着一截朱红竹筒和一只狐狸模样的不倒翁。
走过游方道人留下的那株灯树,頔哥突然一把揽过阿立的肩膀,打了个韭菜味的哈欠,“桂子姐已经很久没去书院了,也不知道在忙啥。”
山里的孩子总是早熟的,或者说是被迫懂事,否则当年两位夫子来木墩城时,就不会有那么多宁让女儿学做家务也不送去读书的父母,事实上这几年来,号称“白仙百子”的那批孩子已经陆陆续续退学了将近一半,还留下的,不是家里有闲钱的,就是真切望子成龙的。
事实上,頔哥他娘早就生了退学的心思,时常念叨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不如早成家立业,趁年轻力气大,多垦荒几块田地才是正经事。頔哥性子犟,他娘也只好随他去,只是再也没给书院送过吃食布匹,就等着那位唯利是图的老夫子赶人了。
頔哥就自己打鱼,抓到了就一丝不苟地剖肚刮鳞,再在仙螣溪上游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用稻草穿过鱼嘴鱼鳃提在手里,隔三岔五送去书院,算是学费。
阿立知道,頔哥其实是想多学点字,好踏上修行路做那符修的。
“放学后,我们去看看桂子姐吧。”阿立嫌弃地推开頔哥,心情到底轻松了几分,頔哥看似懒散,却极靠谱,让人安心又自在。
頔哥点点头,摸了摸开始泛青的下巴。
桂子本就比白仙百子要年长几岁,早就出落的亭亭玉立,哪怕性子再野,毕竟是女孩子,随着慢慢长大,再也没有过浑身枯叶和泥污的时候,只是照旧早出晚归,不是跑去背青岭就是爬伯山,如今和春妮并称为木墩城两大仙女,不少媒婆都主动去卜家药铺,只是桂子从没理过就是了。
頔哥望去城外,忽然道:“过些日子,又该去背青岭了吧?”
阿立嗯了声,没再讲话。
因为老来得子,慈婶每年都会去白仙庙还愿,久而久之,阿立也喜欢跟着跑到背青岭去,一路上能见到许多精怪,能吃到野果,但再后来,阿立每年去背青岭都还有另一个目的——寻找父亲的遗骨。
“今年春妮也想去,但莫老爷管得严。”頔哥苦笑一声,也不管阿立接不接话,兀自说着,“你是喜欢春妮的吧?”
阿立低下头,心底轻叹一口气,春妮早与自己约好,今年去背青岭一定要带上她,她也想看看巨大的狗尾巴草和三叶草,以及长着人脸的寿星西瓜虫,最重要的还有白仙庙的板栗是不是真像頔哥说的那么甜?
春妮虽未能凝结本命符,却已经会些简单术法,成为符修已是板上钉钉,时间问题罢了。阿立已不是孩子,也慢慢懂得门当户对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但贫富差距再大,总大不过一座木墩城吧?
城北到城南,阿立多走几步路就是了,可春妮一旦成为符修,是会跟那位游方道人离开的,阿立拿什么去追?
頔哥嘿嘿一笑,拍了拍阿立肩膀,没心没肺咧嘴笑道:“咱们乡下地方,成亲早,莫府二当家都准备给莫羸那胖子说了门亲事,有啥害羞的,不管怎么样,兄弟我都支持你!”
阿立没理会頔哥,抬头望天,在阿立心里,春妮就像晴空万里时的低矮白云,近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远吗,哪怕再爬到城南的那株老槐上,站在最高的枝丫上踮起脚尖,恐怕仍隔有十万八千里。
按頔哥的话来说,就是每个人都会打嗝放屁,会有鼻屎眼屎耳屎还会拉屎,所以真没必要去崇拜别人,那些一看到年轻女子就嚷嚷着“仙子”、“女神”的家伙,其实才是真肤浅,世上就没人十全十美,真正喜欢一个人,是看到对方满身尘埃后,嘴上嫌弃,心里珍惜。
頔哥讲这些话时,神采飞扬,似乎是情场老手,却忘了自己连女孩的手都没摸过,但就是这样的頔哥,在木墩城仍讨到不少姑娘青睐,高高壮壮,嘴上不带把侃天侃地,却从来大事讲规矩,这或许就是女孩们心里最欢喜的。
頔哥话糙理不糙,可现在,阿立真切明白了自己跟春妮的距离,不是教室里的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也不是城南到城北的那段路程,而是云泥之别。
成了符修,是会辟谷之术的,能不食五谷,也无汗液污垢,对需要每年在稻田泥地里帮农的阿立而言,就是真正完美的仙子。
或许喜欢也分许多种,有的是情投意合,阿立是另一种喜欢,一转身就念念不忘,一见到就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