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新鲜秸秆堆成的草垛被月光照得银白,仍有青草的味道。
阿立家在城北,那儿算是木墩城最偏僻的地儿,但也有好处,地广人稀也就不用提心吊胆跑到城外垦荒,尤其自阿立他爹在战场上断了腿后,再难上山采药,那几亩地更成了一家人的活路。
城北有一座连盏灯台,光是底部灯座便有半人高,灯盘个个大如伞盖,远远望着像极了一株松树,故而又有“松花连枝灯”的别名,但大伙儿更喜欢叫“灯树”。在灯树下,摆着供跪拜用的蒲团,偶尔有人来许愿,还会在灯树的金属灯架上缠红布条。
灯树是那位游方道人留下的,大家都猜测它是一件符器,可惜别说收为己用,连学过法术的莫老爷甚至都弄不清楚灯盘里燃不尽的灯油是怎么来的。
阿立曾偷偷爬上去过,哪有什么灯油,连雨水和落叶都没,唯有一簇簇无根火摇曳不止,而在粗如树干的灯柱末梢,刻着一排锈迹斑驳极不显眼的小篆,只能隐约辨出十数字——烛如四季亦如人,衰荣有度焉长明。
当阿立回到家时,奶奶还没睡,正借着灯树的微光挑棉花,“哎呦,宝贝孙子终于回啦,饿不饿?灶台上还给你留了块饼!”
枯黑的棉铃里,雪白的棉籽一团团的,长得好的就像白云一样松软,长得差的则像蚕茧一样紧实,但都得一个个认真挑出,不能浪费。此刻在奶奶脚边的竹匾里,已有小山似的一堆。
“不饿。”阿立绕过院子里的桔子树,蹲在鸡笼旁瞅了瞅,那只老母鸡还是没下蛋。
木墩城与世隔绝,家畜难以引种,黄鼠狼和虫蛇又多,鸡鸭只能笼养,故而数目有限。
慈婶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对儿子柔声说道:“等书院放假了,就赶在山神节前去背青岭一趟。”
“对咯,白仙大神灵着呢,也该拜拜了!”奶奶看这个儿媳妇百般不顺眼,但在祭拜白仙一事上格外支持,做人不能不地道,当年拜了白仙才有了孙子,如今去还愿那是理所当然的,哪能嫌山高水远就不去的?
阿立点点头,说了声好。
事实上,阿立对神佛之事并不当真,也没觉得白仙有多灵,不然拜了这么多年,自己咋还是个药罐子?但阿立格外愿意去背青岭,因为一路上有各种趣事,还能亲眼见到一些人畜无害的小精怪,它们只是模样奇特点,可从不装神弄鬼。
春妮读书多,她说“妖怪是物种,神鬼之说却是玄学”,阿立也坚信这一点。
一进里屋,就能瞧见爷爷的灵牌和一截朱红竹筒,阿立只知筒内藏着一具动物白骨,大概是什么传统习俗,就像本命年要穿红衣裳、生了孩子要吃红鸡蛋一样,不然竹筒也不会漆成红色,不过阿立也懒得深究。
“爹,我回了。”阿立对躺在床上的中年人轻轻喊了一声,知道爹还没睡,过了半晌,阿立才蹑手蹑脚离开,爹还是和往常一样,几乎不理自己。
大风是阿立他爹的名字,大伙都说他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愈发沉默寡言,老一辈常说,大风是被晚颜关战死的怨魂吸走了阳魄——阿立最讨厌这些没有道理依据又扎人心窝的鬼话。
顺着梯子爬到阁楼,阿立推开窗户,趴在床上看灯树。
似乎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一到深夜,总能听到楼上传来弹珠滚落的声音。听说这是一种叫“珠跑”的小妖怪闹出的动静,它们生活在人类看不到的角落,可总是笨手笨脚弄出声响,阿立已经搬来阁楼很久了,可别说珠跑,就连老鼠都没瞧见,但这并不耽误他在床头摆上一只葫芦,方便随时收妖。
“如果我会法术就好了。”阿立喃喃自语,“就可以治好爹的腿,就可以像莫老爷那样挣好多钱养家糊口,就可以给桂子姐买糖葫芦,给頔哥买件新的白大褂,也不用再担心跟春妮玩时会被她娘嫌弃······”
半梦半醒间,阿立看到灯树最顶端的灯盘上有火花炸裂,宛如烟花,一只硕大金雀展翅飞出,在火光中幻化成少女模样。
阿立揉了揉眼,却发现烛火还是烛火,没有金雀,也没有少女。
阿立翻过身继续睡,没有发现在房梁上,一道缀着长尾的黑影转瞬即逝。
厨房里,慈婶正在淘米,为过几日带去白仙庙的点心做准备,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人,“醒啦?”
大风嗯了声,摆好拐杖,坐在板凳上,帮忙往灶里添柴。
“阿立和娘都睡啦?”慈婶边洗边问。
大风点点头,敲了敲自己没了知觉的断腿。
慈婶犹豫片刻,放下手中活计,试探问道:“夫君,要不咱们把那竹筒里的狐骨埋了吧?”
大风一声不吭,任由火光勾勒出他邋遢又坚忍的面庞,木材燃烧发出噼啪声,半晌后才用涩哑的声音答道:“不了,以后让阿立自己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