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苍穹,闪电蜿蜒如蛟龙乍现。
夏季炎热潮湿,但刚入夏就接连几天倾盆大雨,终究少见,如果说孟姜女哭长城算惊天动地,那么这次不知是电母还是西王母遇难了,雷公或者玉皇大帝是铁了心要哭死过去,连带着风婆在一旁吊唁,风婆猖狂,将林木欺压成溪底的水藻,弯折得厉害,也不知风婆是真切心痛还是暗地心喜。
木墩城依山而建,好在伯山古木林立,这才没有山洪肆虐,但积水问题一直是压在民众心头的巨石,最要命的是,这些年来为了开荒增加粮食产量,山脚处的森林均已被梯田取代,雨稍大些便泥泞难行,出个门都要卷起裤腿,不过几天,地里的蔬菜都被泡烂,连向来清澈的仙螣溪也混满黄沙。
老话说,祸不单行,福无双至,但放在莫府却不中用。
刚为春妮庆祝不久,莫府又大办一场宴席——莫羸梦里开窍,半夜凝结本命符,顺利踏上修道路。
不得不说,莫府这些年的运道极好,先是莫老爷从沙场归来,成了符修不说,还结识了那位家喻户晓的得道高人,在木墩城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再就是建设书塾一事,极得人心,更别提莫府后辈,青出于蓝胜于蓝。
可以说,莫府已是木墩城第一大族,至于卜家,只剩一个糟老头和一个野姑娘,到底和那栋药铺一般是空中楼阁,岌岌可危。
几家欢喜几家愁,和莫府被连绵大雨也浇不灭的喜庆相比,城北吴家似乎永远笼着一成不变的寡淡与悲哀。
论姿色,吴夫人或许比不上好命嫁去莫府的春妮她娘,论贤惠,更不及慈婶,但最初时在整个木墩城,也是让许多男人牵肠挂肚的女子,那份小鸟依人的娇柔与内媚,那些汉子至今想起仍会不由自主咂咂嘴,仿佛喝了一杯好酒。
哪怕得知夫君死无全尸,天塌了,吴夫人也只敢趴在衣冠冢上拿手帕小心擦拭眼泪,绝不敢撕心裂肺地哭泣,生怕吵醒怀中的婴孩,哪个男人看了不心生怜惜?
奈何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守贞,也为了年幼的頔哥,吴夫人只得硬着头皮,先是拿菜刀吓走那些游手好闲爱讲荤话的浪荡汉,再就是为了省吃俭用也为了不让儿子被欺负,舍了面子不要和邻里邻外吵。
想要日子过好,也为了赶走莽汉,吴夫人力气弱,垦荒不得,就开始在院里种菜,哪怕没占旁人的地,葫芦南瓜一疯长起来,多少会给邻居带来不便,施肥那会儿,粪一泼下去,长出来的是往后温饱,减下去的是人情往来。
吴夫人不敢退一步,她怕一时松懈,老天爷就会把她仅剩的依托给抢走。
一位小家碧玉的姑娘,二十年来硬是被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磨成了一名健硕农妇,但女子再老脾气再坏,仍算是水做的,可惜指的是水桶腰,和如深井出水口般源源不竭冒出的脏话。
一如人情用尽,人们从最初的怜悯,到最后,也就只剩厌恶了。
没谁喜欢一个人老珠黄又锱铢必较的穷寡妇。
頔哥蹲在芭蕉树下,望着水渠旁的那栋茅屋发呆,不多时,一名矮胖妇人就穿着蓑衣探出头来,妇人提着一把伞,左顾右盼,神色焦急。
頔哥连忙起身,往茅屋跑去。
妇人见到儿子,明显松了口气,又怒上眉梢,踮着脚揪住頔哥的耳朵,狠狠拧了下,劈头盖脸一顿骂,“又跑哪耍去了,还晓得回来?咋不跟你那个爹一样,死在外边得了?”
頔哥神色无奈,刚想说些什么,又被妇人拽进屋里,“赶快把湿衣裳换下来!”
“哼,锅里饭还热着。”妇人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豆腐心肠,不一会儿就端出一大碗米饭和一碟青菜。
頔哥看着米饭上淋着的卤肉碎,愣了愣。
“莫府酒席上,每人都能分到一粒狮子头,可大颗呢!”妇人挤眉弄眼,握住拳头比划着,“娘没舍得吃,偷偷藏到兜里了,再和野蘑菇煮一煮做成臊子,拌饭吃也香咧!”
说到最后,妇人忍不住又埋怨道:“让你一同去又不肯,不就是小时候和莫羸打过架,多大过节?男儿心,海般阔!莫羸今儿还主动喊我一声婶婶呢!”
頔哥面无表情,从碗壁搓下一枚干黑菜渣,埋头扒饭。
妇人洗碗只洗里面,至多再擦擦碗沿。
頔哥每次都会主动帮忙洗,但妇人见了就会冷嘲热讽一句“君子远庖厨,你不是想读书吗,怎么不懂这个道理”,若頔哥敢顶嘴,妇人就会开始数落,老娘天天忙着干农活,种地施肥抓蚜虫,哪个不费时间,还得洗衣做饭,就是坐下来也不得空,想着补贴家用就得多做几双鞋去集市上卖,不就一个碗底没洗干净吗,吃的死你?
每到最后,頔哥既不耐烦,又心疼自己娘,结果次次都有气无力,只能做个聋子。
生活的尘埃堆积在一起,就是一片废墟,能否长出花来,得看运气。
“今年怕是不好过哟,雨要再不停,庄稼还咋种?”妇人望向门外,目露担忧。
暴雨如针线,织成了一块幕布,遮住了整片天空。
“水混了,鱼啊泥鳅什么的都会冒上来,等雨停了,我趁早出门,肯定能先抓个十来条。”頔哥安慰道。
“小心点,阿立他爹就是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妇人提醒一句,安静看着儿子,眼里满是爱怜,最后犹豫片刻,又道:“娘给你说了门亲······”
“啥?”頔哥瞪大双眼,差点呛住。
“咋啦,也不小了,总得成家立业。”妇人挺直腰,却没敢看儿子的眼睛,也不知是在说服頔哥还是在说服自己,“娘谈好了,只要你点头,就可以入赘去·······”